“……你在想甚麼?”
李氏伸出手來,在怔神的朱翊鈞眼前晃了晃,
“怎麼半響沒有聲音?”
朱翊鈞“哦”了一聲,回過神來道,
“我在想……我們這樣算不算是搶奪了徐光啓的研究成果?畢竟歷史上他也是經過反覆耕種和實驗才總結出這些成果。”
李氏朝他笑笑,
“難不成你想在萬曆十七年的時候就在番薯的種植方法上署上徐光啓的名字?”
她這笑不知怎的,就讓朱翊鈞心頭一漾,
“噯,我是在想……能不能……”
李氏看着他,
“甚麼?”
朱翊鈞躊躇半響,終於道,
“我在想,要是能署上你的名字就好了。”
李氏卻反問道,
“幹嘛署我的名字?”
朱翊鈞心裏知道這時的最佳反應應該是伸出手臂輕輕攬過李氏,然後柔聲細氣地湊到她耳邊說一句“因爲朕心悅你”,那肯定就是後世最流行的霸道總裁款皇帝了。
但是不知爲何,這套動作朱翊鈞想是想得好好的,真對着李氏一出口全走了樣,
“……因爲我總覺得,女性應該在歷史中留下姓名。”
這句話一說完,連朱翊鈞自己都覺得落了下乘,他這人原不是這樣指東道西的,怎麼一見李氏,就本來想誇她美的,莫名就變成誇頭飾了,本來想說願意討好她的,莫名就變成要擡高女性地位了。
果然,李氏聽了並不感動,只是狐疑地看着他道,
“那萬曆朝才女不是挺多的嗎?後面還有個女將軍秦良玉呢,實在不必將原本屬於徐光啓的功勞強行按在我頭上罷?”
朱翊鈞被她說得有些羞赧,
“對,對,是我想得不周到。”
兩人默然相處了一會兒,李氏又道,
“再者說,現在是因爲徐光啓沒考上進士,番薯推廣等不及拖到那時候才先把這些整理出來,待徐光啓考上進士了,你再把這些番薯種植的方法歸功於他,那他不得感動得涕淚漣漣的?”
朱翊鈞道,
“噯,也是。”
皇帝默然片刻,想來想去還是給自己勉強找了個理由,
“主要是我覺得不能說這法子是皇帝發明出來的,一說是皇帝發明出來的,那下面人就算遇到不合理的困難也不敢提反對意見了,當年***的時候不就有個‘農業八字憲法’,講甚麼‘土、肥、水、種、密、保、管、工’,結果執行下去就餓死了好多人。”
李氏這才笑道,
“原來你是怕這個。”
朱翊鈞道,
“而且我現在喫的飯都是太監辦的膳,後世評價總說明朝宮廷用度奢侈,我也不好宣傳我自己與民共苦不喫肉罷?”
李氏道,
“這你做得倒對,說自己大饑荒裏不喫肉那位實際上也是假的,人家當時每頓魚蝦就有十七種,光雞就有十四種,牛羊肉菜十多種,中餐之外還有西式菜,你還喫不上西式菜呢,我看你比那位可謙虛多了。”
“我這人就總不好意思攬功。”
李氏想了一會兒,道,
“那你爲何不說是鄭貴妃發明的?反正明朝後妃都是從民間選出來的,你說這是鄭貴妃待字閨中時發明的,也沒人會挑出錯兒來。”
朱翊鈞道,
“那不是白白給《閨範圖說》提供素材了嗎?”
皇帝猶豫片刻,又道,
“我就是覺得,如果說這是你發明的,你就能不成爲歷史上的那個李敬妃了。”
李氏驀地一愣。
朱翊鈞接着道,
“我總怕保護不了你。”
李氏道,
“沒那麼誇張罷?世界上還有皇帝保護不了的人?”
朱翊鈞道,
“怎麼說呢,晚明宮廷就是許多人都死得奇奇怪怪的,除了後世有明確文獻記載是魏忠賢所害之外,其餘不少后妃皇子都是不明不白沒的。”
“我記得我在現代讀過一則史料,原是外廷士大夫讚賞明仁宗寶翰很有趙孟頫圓熟秀勁的風範的,其佐證就是當時在明朝宮中供職的太醫院院判去職後,在家中收藏的一巨冊仁宗墨寶。”
“因爲明初的時候,朱元璋有規定,爲避外人耳目,宮中人看病只能示症取藥,也就是隻能讓宮中人在紙條上寫下病症遞給太醫院,而太醫不能進入後宮親自爲病人診斷,所以明仁宗居東宮的時候,東宮裏的宮人想瞧病,也要由他寫下病症傳遞給太醫院。”
“但是明仁宗當時非常小心謹慎,即使是示症取藥,給太醫的字條上也從沒有一次寫明瞭東宮中人究竟寫明所患何種病症,而是用不同的字號祕密告訴太醫院病情程度,因此即使後來院判收藏了明仁宗的墨寶,也沒有人能知道當時的東宮宮人到底患的是甚麼病。”
“按照道理來說,這條規定發展到了萬曆年間,乃至後來的明末那個時代,理應和其他明初規定一樣有所鬆動,可天啓皇帝的子嗣無緣無故地死了那麼多,卻止說是被後宮養的貓兒叫聲給嚇死的,從來沒有記錄下這些孩子到底生的是甚麼病。”
“要說是因爲中醫太落後,有了病也診斷不出來,那是另一回事,可是明朝宮廷就怎麼說呢,越到後期,就越連具體的症狀記錄都沒有,後宮宮人的死因都是相當籠統的一句話。”
“即使是明光宗這樣影響大局的關鍵人物,也不過是多了一句他死前吃了甚麼藥,至於他究竟得了甚麼病,那是一點痕跡都沒留下來,因此我就是總擔心你,雖然你我已經決定了不生育,但是要是哪一天你也不明不白地死了,重複了一遍歷史上李敬妃的結局……”
朱翊鈞說到這裏,憂愁而痛苦地皺了皺眉,又接着道,
“可如果我說是你發明的番薯種植方法,那情形就不一樣了,對於明清兩朝而言,番薯是提高糧食產量最直接、最簡單的方式。”
“如果這個方法是你發明的,那宮中定然有許多人會感激你,即使再有人會下毒害你,你也絕不會像歷史上的李敬妃一樣死得不明不白,肯定會有人感念你的恩德,爲你鳴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