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明王朝1587 >第四章 衆人皆以爲朕是暴君
    就算是太監掌了權,也不會就這麼輕易地被權力使喚,自己又有甚麼可忸怩的呢

    “朕有道理,因爲那是爲君的道理。”

    朱翊鈞淡淡道,

    “可你爲了外臣主張,不惜妄測聖心,意奪朕意,這又是甚麼道理呢”

    張誠的頭低得更低了,先前他一進來就額頭貼地,這會兒卻都快要低到金磚地面的縫隙裏去了,

    “奴婢的家鄉也是陝西。”

    朱翊鈞不禁神情動容。

    張誠瞧不見皇帝的神色,說完這句話後便一聲不敢多吭地閉上了嘴。

    朱翊鈞緩緩吸了一口氣,令自己平復一二後,方開口道,

    “不錯,你這也算是爲臣的道理了。”

    張誠伏在地上,仍是一動不動。

    朱翊鈞頓了一頓,動用了自己多年研讀歷史的文言功底,引經據典地道,

    “論語中載,昔年孔子爲魯司寇時,嘗以原思爲家邑宰,孔子與之粟米九百鬥,而原思辭讓不受,孔子因而勸曰,毋以與爾鄰里鄉黨乎”

    “孔聖人在世之時,民間五家爲鄰,二十五家爲裏,萬二千五百家爲鄉,五百家爲黨。”

    “原思爲宰,則有常祿,常祿不當辭,故而聖人又教以分諸鄰里之貧者,此乃聖人用財之道,又乃鄰里鄉黨相周之義。”

    “聖人義舉莫過於此,朕又怎會因此而責怪你呢”

    朱翊鈞放柔了聲音道,

    “往後有此等事情,你且與朕直說便是。”

    朱翊鈞自覺已是把話說得夠明白的了,不料張誠聞言,竟是叩頭不止,

    “奴婢明白,臣事君,猶如子事父,猶如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

    “皇爺乃君父,奴儕們侍奉君上,便猶如兒子孝順父親、妻子伺候丈夫,這三綱五常,乃事君之根本。”

    “奴婢天天想着如何孝順皇爺、伺候皇爺,一切大小事務,自是直言不諱,皇爺問甚麼,奴婢便答甚麼,絲毫不敢對皇爺隱瞞半分。”

    朱翊鈞心下嘆氣,普通人做獨裁者是甚麼感受這下他可體會到了。

    “你有心就好。”

    朱翊鈞溫聲發話道,

    “行了,你下去傳話罷,朕回乾清宮用膳。”

    張誠這才從地上爬起來,像來時一樣,低着頭,躬着身子,悄無聲息地退下去了。

    朱翊鈞又回到了乾清宮。

    一踏進屋門,又是如他早晨起牀時一般,一屋子將近二十個內侍、宮婢各司其職,有條不紊又悄聲無息地伺候皇帝更衣、換袍。

    朱翊鈞這會兒終於能理直氣壯地卸下腰間的玉革帶,稍稍歇上一口氣。

    他換上了一身不必束帶的素褶襯袍,將自己的雙手從扶帶的負擔中暫時解脫了出來。

    甫一坐下,立時又有宮女端了淨手的水來,在皇帝跟前低頭跪下。

    朱翊鈞將手浸入溫熱的水中,眼睫一顫,微一擡眸,不經意間便彷彿似瞥了那端水的宮女一眼。

    那宮女立刻將頭低得更低了些。

    朱翊鈞見狀,倒不惱佳人羞怯,只是心裏覺得沒意思,不禁冷笑一聲,道,

    “這兒又不是慈寧宮,你躲閃甚麼”

    衆人皆知王恭妃當年之所以能獲聖寵,乃至誕育皇長子,是因爲皇帝有一次去慈寧宮向李太后請安時,恰巧是當時在慈寧宮中爲宮女的王氏爲皇帝端了水淨手,皇帝一時興起,這才導致如今的許多紛爭。

    如今皇帝這般語出譏諷,那宮女自是愈加沉默着不敢擡頭。

    朱翊鈞又看了她一眼,將手從水盆中猛地抽出,拿起一旁的乾布巾擦了兩下,又隨手丟回了水盆裏,

    “擺膳罷”

    一屋子伺候的人頓時都鬆了一口氣。

    小內侍上前攙扶起皇帝,讓朱翊鈞在餐桌前坐下。

    不一會兒,張誠領着捧膳太監們提着食盒魚貫而入。

    每份食盒皆由黃絹蓋着,上面撐着一把小曲柄黃傘和十個金鈴鐺,一路走來,搖曳作響,這樣可以防止鳥雀沾污了食物。

    太監們低頭捧着食盒送到皇帝面前,爲了防止呼出的氣影響菜色,伺候用膳的太監一律都要用頭巾將口鼻遮住。

    因此朱翊鈞擡頭看去,除去專門用來試毒的嘗膳太監,一整個桌邊都是蒙着面、只露出兩隻眼睛的奴才。

    午膳自是按宮例擺了滿滿一桌子。

    只是朱翊鈞剛議了一上午的朝政,再加上天氣暄熱,他又怕這具身體“上火”,因此只用了一小塊奶皮燒餅、一碗錦絲糕子湯,搛了幾筷糟瓜茄、玉絲肚肺,便放下了筷子。

    “撤罷。”

    朱翊鈞淡淡道,

    “朕要小憩一會兒。”

    一桌子的菜被滿滿地端上來,又被滿滿地端下了去。

    撤了膳後,朱翊鈞倒有了些精神,他喚過張誠,讓他將司禮監中的積餘奏疏呈遞進來。

    張誠前頭剛吃了一頓瓜落,此刻更是不敢有絲毫怠慢,親自走了一個來回,將近來要緊奏疏都呈到了朱翊鈞眼前。

    宮禁之中,到底與在前朝不同,史官不在跟前,朱翊鈞連看章奏的動作都鬆快了些。

    其實朱翊鈞本不是這麼緊繃的人,至少在現代時不是。

    現代青年朱翊鈞喫喝不愁,房車全有,家庭條件的優渥使得他格外隨心所欲。

    別的同學畢業後馬不停蹄地忙着工作結婚生子,或是想通過碩博學歷彌補自己本科專業的不足,或是乾脆出國留學想在異國他鄉打拼出一番人生新天地。

    唯有朱翊鈞憑着興趣愛好考了一個歷史系碩士,篤篤定定地研究起了明史。

    他的人生底色是輕快的、放鬆的,在同學中有一些開始曬出有錢有勢帶來的甜頭時,朱翊鈞仍能高高興興地去大學食堂打飯。

    對他而言,名利彷彿是人生那一大盒巧克力中的一顆,能喫到便喫,喫不到也不覺得可惜。

    反正他的人生已然夠甜的了,再多喫一顆,說不定反倒覺得膩。

    朱翊鈞的章奏看得很快,文言豎排繁體字,這是他作爲明史研究生閱讀原稿影印史料的基本功。

    他能欣賞得來永樂大典,自然也能順利地瀏覽奏疏。

    “順義王扯力克,並其妻忠順夫人三娘子,進表文及白馬九匹,以嗣封禮成。”

    朱翊鈞讀完奏疏中的一行字,擡眼看向候在一邊的張誠,

    “朕怎麼沒見到順義王送來的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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