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明王朝1587 >第九章 屢辭不退的李成梁
    八月份的遼東還未轉冷,李成梁已然捧起了參茶。

    人蔘在東北地界並非甚麼稀罕物事,別說李成梁這樣的遼東總兵,就是努爾哈齊小時候,也能把參須當零嘴喫。

    這幾年人蔘在南方的漲價得益於各色商幫的崛起,晉商、徽商、閩商、龍游商幫,爲了賺回運費個個把人蔘的功效吹得天花亂墜。

    努爾哈齊自然知道人蔘並無大用,但他見了參茶,總還是問候了一句道,

    “父親近來身體可好”

    李成梁呷了口茶,也沒說身體好不好,反而道,

    “我年紀大了。”

    李成梁把溫熱的茶盞握在手心裏,

    “這兩年該退下來了。”

    努爾哈齊笑道,

    “父親自萬曆十二年至今,在大寧堡、緊水河、瀋陽和可可母林屢立戰功,幾番上疏請辭,皇上都固留不允,可見皇上看重父親,看重李家軍,更是看重遼人守遼土,聖恩在上,父親豈可”

    李成梁打斷道,

    “我是真想退了,萬曆十三年張學顏被劾致仕的時候我就想退了。”

    張學顏是張居正當政時期的戶部尚書,曾爲張居正奏列過清丈條例,“倒張”運動開始之後,言官御史紛紛彈劾張學顏與張居正、李成梁結黨營私,又說李成梁妄傳捷報、虛冒戰功。

    努爾哈齊那會兒正忙着報復尼堪外蘭,但是他大約也是知道前因後果的。

    李成梁和戚繼光都是當年被張居正選中的邊鎮大將,一個鎮守遼東,一個負責薊鎮。

    當時張居正對東北的戰略構想是“薊遼一體”,因此張居正一死,戚繼光一退,李成梁就不可避免地在言官的奏疏中成了“張黨”遺留下來的嚴重歷史問題。

    李成梁當然知道自己成了一個歷史問題,實際上早在言官提出他這個歷史問題之前,李成梁自己就先試圖下手把自己徹底變成遼東的歷史了。

    這段曲折努爾哈齊也是知道的,他這位義父在政治嗅覺上的靈敏程度遠遠超過他在戰場上的直覺。

    “倒張”運動一開始,李成梁就先發制人地向萬曆皇帝請辭了“寧遠伯”的爵位;

    萬曆十二年又請辭了兩回,一回是請辭退休,另一回是請辭恩蔭;

    萬曆十三年辭得更加堅決了些,大約是爲了配合張學顏致仕,直接上疏請求兵部換將遼東;

    萬曆十四年的理由更正當也更委婉,說是自己身體不佳,戰傷發作,請求病退。

    努爾哈齊覺得李成梁每回上疏請辭的心都是真誠的,言官的奏疏比倭刀還利,與其在每次打倒一個“張黨”遺留分子時都被拉出來跟着批鬥一番,還不如自己就先下手給自己一個痛快的。

    但是大明的皇帝就是不給他的義父一個痛快。

    李成梁這幾年一邊在遼東節節勝利,一邊向朝廷上疏辭來辭去,從張居正死後開始一直請辭了五年,到今天他還沒把這個“遼東總兵寧遠伯”的頭銜給辭掉。

    努爾哈齊每每想到此處,都不禁爲他的義父鳴不平。

    他覺得李成梁是真心想辭官的,因爲自從張居正死後,每年李成梁都要把辭官這件事說道個好幾遍,一般不誠心辭官的人哪有這種喋喋不休的毅力

    正因李成梁是真誠地想辭官,努爾哈齊也不得不跟着真誠地挽留他的義父。

    李成梁要是一走,明廷的損失有多大倒不好說,他努爾哈齊卻是再也找不到願意償還塔克世和覺昌安這兩筆血債的債戶了。

    努爾哈齊好不容易能在漢人面前端一回債主的架子,怎會輕易讓李成梁擺脫這份細水長流的血債

    因此無論李成梁的去意如何一而再、再而三的真誠,努爾哈齊反反覆覆的挽留卻總能比他的義父更爲堅決。

    此刻的努爾哈齊也是這般斬釘截鐵,李成梁致仕的意願還未表達完全,他就先一步不由分說地開口道,

    “遼東怎能離得開父親”

    努爾哈齊作戲一向是做全套,只見他彎膝一跪,十分動情地道,

    “兒子也離不開父親”

    李成梁仍是沒甚麼表情,

    “你早長大了,總要學會自己成家立業的,聽說你這兩年在從前李滿住住過的建州老營廢址上重新築起了新寨,很有主意,我看這樣就很好。”

    努爾哈齊忙解釋道,

    “那是因爲原來住的地方太不安全了,前幾年兒子手下兵少,有賊人半夜潛入兒子家中欲行不軌,兒子活捉過好幾次賊人,這才動了搬家的念頭。”

    “自萬曆十一年佟氏誕下代善後,她的身體就一直不怎麼好,這兩年兒子忙着打仗,倘或受了傷,平日裏還都是佟氏照顧兒子最多。”

    “這兩年日子漸漸寬裕起來,兒子纔想着要造一處新房,讓她住得舒服些,好好休養休養。”

    努爾哈齊在李成梁面前一貫將自己的妻子稱呼爲“佟氏”,這是漢人的叫法,被努爾哈齊喚來卻顯得格外親密。

    因爲努爾哈齊也姓佟,他這麼稱呼自己的妻子,就好像兩人已然融爲一體,不分彼此了。

    努爾哈齊知道李成梁一向願意看自己親近佟氏,似乎這位漢人妻子是大明全體漢人的代表,好像只要自己親近了佟氏,便一定會一直服從漢人一般。

    因此努爾哈齊從不吝於在李成梁跟前秀恩愛,好在佟氏與他感情篤深,能展示夫妻恩愛的素材嚴重過剩,努爾哈齊也不愁尋不出事蹟來。

    李成梁道,

    “你先前如此艱難,佟氏女還能爲你生兒育女,追隨左右,甚至以十三副遺甲資助你起兵,你往後萬不能負她。”

    努爾哈齊沉默一瞬,仍是應道,

    “兒子知道。”

    李成梁又道,

    “聽說佟氏女爲你誕下二子一女,褚英爲嫡長,同你一樣勇敢剛強,你理應立他爲嗣子。”

    努爾哈齊身形一頓,猛地擡起來頭道,

    “父親是以爲兒子有異心”

    李成梁又捧起茶盞來喝茶。

    努爾哈齊急得嚷道,

    “父親要不喜歡兒子在建州老營築城,那兒子立時就遷回原來的住處。”

    李成梁吃了半盞茶,又餘下半盞剩在茶碗裏,

    “我若走了,你也就不必麻煩着搬遷了。”

    李成梁說這句話的時候似乎當真疲憊,他從來柔和鋒利,彷彿繞指柔的軟刀,卻從未如同今日這般果決。

    他的話音一字一頓、不快不慢地戳在努爾哈齊的心上,插入時有血,翻開時還嘗着甜腥,大明的遼東總兵寧遠伯果真不同凡響,區區一個小韃子哪裏是他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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