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明王朝1587 >第十七章 皇商還是皇商
    範明頓時陷入了一種兩難的境地。

    說實在的,他是沒甚麼資格去指摘遼東邊貿政策,更是沒甚麼立場去議論努爾哈赤究竟是不是要叛明的。

    晉商一向是有錢就賺,從大明建國之初的“開中法”開始,晉商就一直在賺胡虜的錢,從蒙古人賺到女真人,從來沒因此惹出甚麼禍端。

    更未曾像今日這般引得東廠和錦衣衛聯袂上門,捉拿到京,直面天子詰問。

    範明低着頭,眼裏是文華殿中奢麗寂靡的金磚,腦筋卻轉得飛快。

    皇帝既不要錢,又不要命,那究竟想從自己口中問出甚麼呢

    要說建州女真膽敢叛明,範明是不信的。

    萬曆十五年的範明在經商上雖然還沒有達到和後金貝勒們談笑風生的水平,但他那白手起家的判斷能力和不依靠他人的分析能力卻是無可替代的。

    範明對建州女真的看法是這樣的。

    之前海西女真如此強大,也沒有見哈達部或葉赫部敢直接挑釁大明。

    前幾年葉赫部首領不過稍顯鋒芒,在哈達部內亂中獲得了一點兒好處,就被李成梁設下“市圈之計”而命喪黃泉。

    可見朝廷現在是完全可以控制女真諸部,甚至是可以左右女真諸部的勢力發展的。

    建州女真纔剛剛在女真諸部中嶄露頭角,此刻爭着搶着來討得明廷的支持都來不及呢,怎麼會無端挑釁大明呢

    遼東邊境目前雖有小患,但那都是蒙古人在作亂,也沒聽說和女真人有甚麼特別的關係啊。

    範明想來想去,最終將思緒定格在朱翊鈞剛纔的話上。

    要說“目無父者”,範明的確首當其衝得必須算是一個。

    努爾哈赤是被動地“目無父”,而他範明呢,是主動地“目無父”,當然他二人離冒頓單于蓄意殺父的境界還差得很遠。

    範明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覺得自己一個小小邊商,怎麼也比不上西漢王朝最大的外敵,女真人也根本沒有對遼東的邊疆構成威脅,那皇帝口中的“不可盡信之人”到底是誰呢

    範明這時候便發揮出了他潛在的奸商本色,這本色在幾十年之後成功地遺傳到了範永鬥身上,使得範氏家族發揚光大,成爲了唯一一個進入了清史稿的商人家族。

    範明很有把握地替朱翊鈞自作了主張,他覺得建州女真絕不是大明天子想要針對的真正目標,建州女真還遠遠不到讓大明天子親自過問的份量。

    沒錯,份量。

    範明對秤量一個人的斤兩是很在行的,甚麼事兒經他一掂量,有利益沒利益都能抖摟出幾聲銀子響。

    一支“鳴鏑箭”能說明甚麼道理

    韃子不是射箭就是騎馬,沒圍獵的本事他們哪裏剝得下動物皮去買賣這是他們喫飯的本事,和“利益”二字並不相干。

    而遼東現在最大的利益在哪裏

    範明在心裏一言敲定。

    肯定不是在建州女真

    範明默然幾許,開口回道,

    “小民以爲,建州奴酋唯利是圖,只要遼東撫順馬市仍在,奴酋憚於馬市之抽分撫賞,定不會再視我大明爲仇敵。”

    “馬市抽分”就是遼東馬市的市場稅,具體是指馬市官從馬市的各項交易中,根據貨物的品種質量抽取稅銀。

    然後再從稅銀中拿出銀兩,給那些有功的、出力的女真酋長髮放“撫賞”,撫賞以物品爲主,銀錢爲輔,意在獎勵恪守條規的守市人員,以此調動他們維持互市秩序的積極性。

    朱翊鈞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示意範明繼續說下去。

    範明又道,

    “且自萬曆十四年伊始,我大明爲了補償當年誤殺奴酋祖父、父親之過,每年還賜予奴酋八百兩白銀。”

    “皇上細想,倘或那建州奴酋當真心懷不軌,哪裏甘心拿他祖父與父親的性命與我大明做買賣呢”

    “能拿自己祖宗性命換取金錢的人,咱們大明就是捋遍了也找不出幾個來”

    “何況小民聽聞,那建州奴酋已因入贅而改漢姓,無論是往來文移還是於外交往,皆以其妻子之漢姓自稱。”

    “小民說句不中聽的話,一個以祖牟利、連姓氏都可以隨意捨棄之人,如何會有冒頓單于那樣的野心呢”

    朱翊鈞真心實意地嘆息了。

    他心想努爾哈赤真是生錯了時代,倘或他不是清太祖,從贅婿奶爸到兵王皇帝,努爾哈赤一定是後世最受歡迎的網文男主原型。

    “當年東胡國先禮後兵,向冒頓索要千里馬和愛妾時,冒頓也是不以爲意,隨手給予。”

    朱翊鈞淡淡道,

    “這人和人之間的底線不同,咱們漢人覺得祖宗名姓無比要緊,在他們女真人的眼裏,或許還比不上黑山白水間的一枚朱果。”

    這是女真祖先的傳說,仙女佛庫倫在布爾瑚裏湖沐浴時,因吞下神鵲叼來的一枚朱果而受孕,爾後便誕下了建州始祖布庫裏雍順。

    範明笑了一笑,似乎他就是在等皇帝的這句話。

    甚麼事到了奸商那裏都能被掂量掂量斤兩,他範明從前就能計較到連自己的父親都不要,遼東的那事兒他還能掂量不出來

    “入贅爲漢姓確實尚且有可議之處,但建州奴酋認仇作父,卻亦是不爭的事實。”

    範明斂目道,

    “小民聽聞,那建州奴酋曾爲遼東總兵李成梁的家奴,又與李成梁誼同父子,直呼其爲親父。”

    “奴酋既認李成梁爲新父,便已非皇上所謂之目無父者,建州奴酋叛與不叛,皆在李成梁翻覆之間。”

    “小民無德,實不敢議論朝廷命官,只是李氏鎮遼,居功至偉,若無遼人李成梁爲我大明據守遼土,小民又有何底氣能隨意出入撫順馬市,與奴酋外夷坐賈行商呢”

    範明說罷,還不忘朝殿上的朱翊鈞躬身一揖,

    “小民已知無不言,但聽皇上發落。”

    朱翊鈞慢慢地、輕輕地笑了。

    範明就是那種做甚麼都會成功的人,因爲他掂得出好壞、秤得出斤兩,這是他的長處,也是他的天賦,一般人學不來,連範永鬥都是靠遺傳。

    “張誠。”

    朱翊鈞開口道,

    “快給範掌櫃賜座。”

    範明心下頓時一鬆。

    他猜對了

    待範明落了座,朱翊鈞又轉而問起了另一件全然不相干的事,

    “朕上月下旨裁減了邊市馬數,約定宣府二萬匹上下,不得逾三萬,大同一萬四千匹,山西六千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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