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明王朝1587 >第三十三章 無波無瀾的萬曆十五年
    萬曆十五年,十二月三十日甲申,歲暮。

    大明天子親享太廟,行大祫禮。

    這是萬曆十五年的最後一場祭祀。

    太廟寢殿中請出大明曆代帝后衣冠,陳設玉前殿預設神位之上。

    太祖居中南向,左昭右穆,每代帝后神位前都供奉有祭品,並放有香爐、燭臺等器具。

    迎神、初獻、亞獻、終獻、徹饌,朱翊鈞按照祭祀流程一步步地跪拜、叩首、獻酒、祝文、奉福胙。

    樂聲莊嚴,燎爐飄出的嫋嫋青煙似乎在朱翊鈞眼前形成了一道迷霧,使得那歷代大明皇帝的神位看起來有些模糊不清。

    朱翊鈞立在殿中,頂上是赤金貼花的天花板,腳下是沉壓壓的金磚地。

    他心想,既然太祖、成祖萬世不祧,那他們是不是早就已經知道來太廟祭奠他們的子孫是來自幾百年後的現代人呢

    倘或大明的列祖列宗知道自己這個“萬曆皇帝”並非是他們的子孫,那他們還會像保佑那個真正的萬曆皇帝一樣保佑自己嗎

    禮樂聲中,皇帝及陪祭官四拜樂止,讀祝官捧祝,進帛官捧帛,各司其位,將其焚化。

    太常寺卿在諸神位前跪奏禮畢,奏請皇帝還宮。

    嚴冬的陽光是淡淡的,北京的雪停了,薄雲如蘇松大產的棉布織在空中,一切都努力、充實而安好。

    今日歲暮祫禮行畢,明日正月初一,大明天子還要親御皇極殿,受百官朝賀。

    朱翊鈞坐在車裏,一顆心跟着車身輕顫搖擺。

    萬曆十五年竟就這樣要過去了。

    他卻仍不覺得自己是一個皇帝。

    他實在是被現代教養得太好了,一當“萬人之上”就覺得自己是在欺負天下人。

    即使他實際一個人都沒欺負,也總覺得自己好像虧欠了誰、好像無意間就做錯了甚麼事。

    這是朱翊鈞的優點,他是一個相當有文明底線的人,對弱者永遠存着一份驚人的善意。

    這份善意是不會隨着他的身份地位所轉移的。

    無論他是不是穿越成了皇帝,他都會覺得“皇帝”這個身份是在欺負人、是在剝削弱者。

    即使朱翊鈞遇上的是司禮監或東廠這樣樂於被皇帝剝削的弱者,他也從未改變自己的觀點。

    真正的好人是不會被權勢所左右的。

    朱翊鈞相信這一點。

    因此朱翊鈞從穿越到現在的這半年,他當真是一件突破現代文明底線的事都沒做過。

    就連挾持範明,讓他把烏香賣給女真人這種事,朱翊鈞都隱約覺得有些愧疚。

    必須申明的是,朱翊鈞覺得愧疚,不是因爲“用鴉片殘害女真人”這件事。

    而是單純得因爲他是一個好人,所以無論那鴉片殘害的是誰,他都會覺得愧疚。

    回到了乾清宮中,朱翊鈞剛換下祭服,身穿葫蘆景補子蟒衣、帽佩萬年吉慶鐸針的張誠就迎了進去。

    葫蘆景又稱大吉葫蘆,諧音“護祿”、“福祿”,有“子孫繁茂”的寓意,專用於臘月二十三祭竈之後到新年期間的宮眷內臣的穿着之上。

    “皇爺。”

    張誠一如既往地下跪頓首,

    “慈聖老孃娘讓奴婢來稟告皇爺,潞王殿下回京了。”

    朱翊鈞擡起頭,揮退圍繞在身邊的更衣宮人,又叫起了張誠,

    “哦甚麼時候回來的”

    張誠回道,

    “臘月二十三左右到京的。”

    朱翊鈞笑了一下,道,

    “四弟要回京過年,怎麼都沒人來跟朕說一聲呢”

    張誠道,

    “前朝事多,慈聖老孃娘不願爲這一點小事擾着皇爺。”

    朱翊鈞算了算時間,

    “從重陽到臘月祭竈,這一來一回,也不過三個多月的光景,四弟的腳程夠快的呀。”

    張誠低頭不語。

    朱翊鈞又笑道,

    “別是內閣三位輔臣把扯力克送給他們的馬借給四弟了罷”

    張誠嚇了一跳,忙答道,

    “並無此等事。”

    朱翊鈞又笑了一笑,道,

    “那這麼早就回京,又不告訴朕,便是事情辦得不好了”

    張誠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是道,

    “慈聖老孃娘說,後頭有的是宮宴,潞王殿下過年多的是進宮的機會,倘或皇爺有話要問,也不急在這一時。”

    對於這一結果,朱翊鈞並不喫驚,海貿是閩浙粵三省豪商的金山寶窟,不是派一個親王去以一換一就能輕易撼動得了的。

    再者,潞王要是真那麼能幹,一出手就能把朱紈當年都沒啃下的硬骨頭全啃了下來,皇帝反而會有點兒不大放心。

    朱翊鈞可以想象,即使朱翊鏐一去南方,那些海商就高高興興地把手上的賬全交給朝廷,他也會裝出“臣無能,此事皆須皇上宸斷”的樣子。

    “無妨。”

    朱翊鈞擺擺手,十分寬容地道,

    “既然四弟剛回來,就先讓他好生歇息幾天罷。”

    張誠微鬆了一口氣,

    “是。”

    朱翊鈞道,

    “內閣可有要緊事稟奏”

    張誠忙應道,

    “首輔上了奏疏,說今歲自開講一次之後,皇爺就再沒有聽過日講,內閣爲此很是憂心。”

    “又說皇爺若有政事下問,內閣可不拘日講及御門之日,隨時聽召。”

    朱翊鈞淡笑道,

    “日講經筵,於治國何用”

    張誠勸道,

    “奴婢聽聞,自古帝王修齊治平之理,具在經傳,廢興存亡之跡,具在史書。”

    “昔年太祖爺經營草昧,晚朝畢而入,晨星存而出,勤勞若此,仍日日不忘與儒臣宋濂、陶安、王禕、朱升等講易,講書,講大學、論語、孟子。”

    “至洪武二十九年,太祖爺聖壽幾七十,猶命博士許存仁進講史書,再如近年皇祖世宗,除經筵日講之外,復講大學衍義,蓋臨御二十餘年,聖齡幾四十,未嘗間斷”

    朱翊鈞一聽這話就想起自己一大早上起來往太廟裏祭的那場祀。

    原來大明列祖列宗的事蹟不全屬於列祖列宗。

    朱翊鈞心想,人一當了皇帝,連跪拜的祖宗都成了天下人的了。

    “許多事也是史書上沒有的。”

    朱翊鈞開口道,

    “聖賢治的是古國,一代總比一代強,哪兒有總是今不如昔,時時刻刻都要去聽古人話的道理”

    張誠爲難道,

    “皇爺說得是,可這話奴婢一人卻不敢往內閣那兒傳。”

    朱翊鈞想了想,嘆氣道,

    “行了,知道了,你去答覆申時行,就說今已歲暮,朕又屢屢動火,不時眩暈,待新春稍豫,即重開講習。”

    張誠應了下來。

    朱翊鈞轉過身,往裏間走了幾步,腳心疼痛不已,

    “既然你不說,朕就自己說,張誠,你別以爲你不說,朕對着他們就不好意思開口了。”

    張誠一聽,忙又跪了下來,

    “奴婢不敢”

    朱翊鈞這時是背對着張誠的,他看不見張誠跪在地上,

    “張誠,你去告訴老孃娘,潞王的差事,他辦得好也就罷了,只要他盡力去辦,朕絕不會苛責他。”

    “宗室的問題從周朝那會兒就有了,朕又不是堯舜,知道這事兒它急不得,朕若想削藩,也不會從四弟開始削。”

    “朕又不是張居正,隨口一個罪名就能讓先帝下詔廢黜遼王王爵,甚至牽連至謀反,幽禁於鳳陽慘死,這種事朕做不出。”

    張誠連連叩頭道,

    “皇爺息怒,老孃娘並無此意,都是奴婢不會傳話”

    朱翊鈞不理他,繼續自顧自地道,

    “朕知道他們不想變,無論是內閣、潞王還是老孃娘,所以他們要朕學古人,要古人教朕來治國。”

    “他們以爲朕聽了古人的話,就能一直把這大明當一個古國治下去,當成三皇五帝時的一個城邦治下去,朕告訴你,他們休想”

    朱翊鈞閉上眼,腦中又浮現出太廟的赤金貼花天花板,

    “朕絕不當裱糊匠,一座房子漏雨,要修修補補,可拆了東牆補西牆,終究是不夠的。”

    “司馬光說得不對,他只想讓皇帝學堯舜,這樣的人說的話不能聽。”

    張誠沉默頓首,半響後輕聲回道,

    “可倘或不願修修補補,一下只換了樑柱,若是這換來的樑柱不好,房子也是會塌的。”

    朱翊鈞睜開了眼,

    “但若不換樑柱,屋外的風雨一大,這房子也快要塌了。”

    萬曆十五年,是一五八七年,離歷史上清軍入關的崇禎十七年,還有五十七年的時間。

    張誠道,

    “奴婢才疏學淺,還請皇爺恕罪。”

    說罷,張誠又兀自磕起頭來。

    朱翊鈞仍背對着,不去看他,

    “你不是才疏學淺。”

    朱翊鈞淡淡道,

    “你是喫準了朕的性子,知道朕斷不會因傳話而責罰你。”

    張誠默然片刻,道,

    “皇爺是仁善之人。”

    朱翊鈞道,

    “仁善之人未必不能是聖主明君。”

    張誠叩頭以應。

    朱翊鈞又慢慢往裏挪了幾步,

    “朕累了,想一個人待一會兒,你先下去罷。”

    張誠站了起來,同這幾個月一直以來一樣,躬着身子,低着頭,悄沒聲地退出了暖閣。

    朱翊鈞緩緩走到牀邊坐了下來,他擡起頭,看見那萬曆螭龍仍靜靜地蜷縮在那帳子頂端。

    獸身退化,龍身萌出,類虎似貓。

    彷彿一條蟄伏於深淵的飛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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