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明王朝1587 >第三十三章 法家豈是治世之學
    朱翊鈞覺得自己的口才是很好的。

    尤其面對鄭國泰這張宛如自帶美顏濾鏡的臉,他敘述起自己的宏圖大計時還頗有些洋洋自得的陶陶然。

    而且鄭氏兄妹在皇帝面前顯然不像李太后和潞王可以隨意插話。

    他們在聆聽朱翊鈞的計劃時,始終保持着一種面帶微笑的祥和與寧靜。

    倘或“九蓮菩薩”在明清文化中當真是觀音的代指,朱翊鈞覺得此刻鄭氏兄妹的神情合起來就像是蓮花臺上那似男非女的觀音菩薩。

    朱翊鈞講完之後長舒了一口氣,又對鄭國泰補充道,

    “朕想來想去,還是給你一個錦衣衛百戶的職位再兼理總督海運得好。”

    錦衣衛百戶是正六品,但是衆所周知,晚明的錦衣衛早就成了各路勳貴子弟恩蔭、領賞、襲職的地方。

    很多都是掛一個名頭來領一份薪水,北鎮撫司那些真正能受皇帝差遣、爲皇帝捉拿欽犯到詔獄的,和那些受恩蔭的勳貴子弟完全是兩路人。

    朱翊鈞的想法是把鄭國泰放在這兩路人中間。

    晚明現有的官僚體制中並沒有“海運總督”這個職位,鄭國泰掛一個錦衣衛的身份,進可攻退可守,正好遊離在外戚勳貴和爲皇帝辦實事的能臣之間。

    鄭國泰聽了,這回倒沒再站起來,

    “小民何德何能”

    朱翊鈞知道鄭國泰是在說客套話,還沒正式上官場,鄭國泰就已經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三推三讓”的把戲,

    “內兄何以爲無德無能”

    朱翊鈞一點謙虛的退路都不留給鄭國泰,

    “朕以爲內兄德才具備,朝中又有何人敢生妄議”

    鄭國泰一聽朱翊鈞一句話就把“推讓”上升到了“妄議”,也不敢再謙讓,只是道,

    “皇上不怕妄議,小民便不懼妄議。”

    “只是海運一事牽涉甚廣,臣讀史書,卻唯恐晏嬰相齊,三人成虎。”

    “古人云,衆口鑠金,積毀銷骨,倘或將來讓皇上因小民而橫生憂慮,那這便是小民的罪過了。”

    朱翊鈞心想,晚明士大夫的權柄到底重到了何等地步,竟能讓得了誥券的鄭國泰在此刻用出“晏嬰相齊”的掌故。

    “晏嬰相齊”的典故是這樣的。

    齊景公當年即位之初並未重用晏嬰,只是讓他去治理東阿。

    晏嬰一去就是三年,這期間齊景公陸續聽到了許多關於晏嬰的壞話,因此很不高興,便把晏嬰召來責問,並要罷他的官。

    晏嬰趕忙謝罪,“臣已經知道自己的過錯了,請再給臣一次機會,讓臣重新治理東阿,三年後臣保證讓您聽到讚譽的話。”

    齊景公同意了。

    三年後,齊景公果然聽到有許多人在說晏嬰的好話。

    齊景公大悅,決定召見晏嬰,準備重重賞賜。

    誰知晏嬰卻推辭不受,齊景公好生奇怪,細問其故。

    晏嬰便把兩次治理東阿的真相說了出來。

    他說,“臣三年前治理東阿,盡心竭力,秉公辦事,得罪了許多人。”

    “臣修橋築路,努力爲百姓多做好事,結果遭到了那些平日裏欺壓百姓的富紳們的反對;”

    “臣判獄斷案,不畏豪強,依法辦事,又遭到了豪強劣紳的反對;”

    “臣表彰和薦舉那些節儉、勤勞、孝敬師長和友愛兄弟的人,而懲罰那些懶惰的人,那些不務正業遊手好閒之徒自然對我恨之入骨;”

    “臣處理外事,送往迎來,即使是朝廷派來的貴官,臣也一定循章辦事,決不違禮逢迎,於是又遭到了許多貴族的反對。”

    “甚至臣左右的人向我提出不合法的要求,也會遭到臣的拒絕,這自然也會引起他們的不滿。”

    “這樣一來,這些反對臣的人一齊散佈我的謠言,大王聽後自然對臣不滿意。”

    “而後三年,臣便反其道而行之,那些原來說臣壞話的人,自然開始誇獎臣了。”

    “臣以爲,前三年治理東阿,大王本應獎勵臣,反而要懲罰臣;後三年大王應懲罰臣,結果卻要獎勵臣,所以,臣實在不敢接受。”

    齊景公聽完晏嬰這一番話,才知道晏嬰的確是個賢才,而深悔自己以前聽信了讒言,錯怪了晏嬰。

    於是,齊景公將國政委於晏嬰,讓他輔佐自己治理齊國。

    朱翊鈞聞言笑了一笑,道,

    “晏嬰相齊出自晏子春秋,此書非儒非道,實非君子之學。”

    鄭國泰揚起他那張不化妝卻勝似化妝的明星般的英俊面孔道,

    “晏子乃法家學說,法家雖非君子之學,但是乃治世之學。”

    朱翊鈞微笑道,

    “自古皆無以法家爲尊,而得以長治久安之朝代。”

    鄭國泰笑了笑,道,

    “是,皇上自幼時便以儒士爲師,小民原不該對皇上說這些。”

    朱翊鈞笑道,

    “無妨,朕也是頭一次見到身爲小民,而以法家爲治世之說者。”

    這句話朱翊鈞是用玩笑的口吻說出來的。

    但在他說出來的這一刻,鄭國泰在朱翊鈞心裏就和先前勸他要嚴懲科道官的張誠是一樣份量了。

    鄭國泰當然不能算是“小民”,哪朝哪代都沒有坐擁三百頃地來喫租的“小民”。

    可朱翊鈞還是在心裏爲鄭國泰感到悲哀。

    他“鄭國舅”可是一個連自己外甥和妹妹都難得見上一回,見了自己妹夫還要下跪磕頭的弱勢皇親啊。

    竟也站在統治者的立場上推崇法家學說。

    鄭國泰反問道,

    “難道皇上以爲法家不堪爲治世之學嗎”

    朱翊鈞微笑道,

    “以我大明而言,尊儒總比崇法管用。”

    鄭國泰回道,

    “小民以爲,法家講的話雖然不怎麼好聽,但他們坦率而不虛僞,以世人爲非君子,則足以防小人。”

    朱翊鈞笑了一笑,斬釘截鐵地回道,

    “不,內兄,法家也是虛僞的,只是它的虛僞和儒家不同,法家的虛僞,是在於它製造了一種僞惡的氛圍。”

    “內兄可以說儒家虛僞,說它僞善,說它假君子、真小人,那麼法家就不是僞善的問題,法家是僞惡。”

    不得不說,鄭國泰那張如同現代明星一般的臉還是相當有迷惑性的。

    此刻他擡起頭,微張着嘴看着眼前的皇帝。

    一個普通人作來就是訝異中透着些許蠢的表情,在他那線條流暢的臉上,卻顯得格外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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