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明王朝1587 >第三十九章 韃子也要去開海(下)
    努爾哈齊問完之後便微微傾過身,朝着李成梁綻放出一個“恭敬聆聽”的笑容。

    他心裏卻準備了好幾套說辭,分別針對李成梁不同方面顧慮,力求使李成梁同意建州獲得東北出海口的開海權。

    這個時候的努爾哈齊彷彿三百多年後他子孫面對的英國人,那時節的英國人就像努爾哈齊此刻一般彬彬有禮。

    努爾哈齊當然不怕朱翊鈞派遣海貿官員進駐遼東。

    朱翊鈞這個明史研究生能通曉萬曆十五年後所有的歷史進程,但卻永遠無法像努爾哈齊一樣親身感知到朝廷官員的極度腐敗。

    努爾哈齊對東北官員的腐敗程度是相當有心得的。

    倘或把“建州衛指揮使”也算作大明官僚系統的一份子的話,小韃子甚至可以說是整個遼東官場中最清廉的人。

    因此努爾哈齊是不怕有新官來建州的,他太瞭解大明官僚的德性了。

    只要是一個官,無論是甚麼名頭、甚麼脾氣的官,努爾哈齊都有辦法將此人“馴化”得和其他遼東官員一樣得貪婪腐敗、一樣能對建州女真的勢力擴張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即使來的不是一個官,而是一整套市舶司的班子,努爾哈齊也有辦法分化他們。

    將好官變壞,將壞官變貪,將不好不壞的官變得更中庸,這對通古斯野豬皮來說都是輕車熟路的事情。

    清太祖實在太懂大明瞭。

    小韃子對大明的瞭解比朱翊鈞這個明史研究生還要深,比開創了明帝國的朱元璋還要廣,比他和他子孫創立的後金和大清還要清楚。

    他知道大明的官僚不值一提,他知道朝廷的腐敗已經爛到了根子裏,但大明的造船技術和大明皇帝的海貿思路卻一定比建州先進。

    努爾哈齊心裏的小算盤是這樣的。

    先趁着這股風頭上疏請朝廷允開東北出海口,然後一邊獲取大明的造船技術,一邊把馬市上的烏香通過海運賣到日本去朝鮮是大明的友邦,李昖又愛告狀,所以賣給日本最穩妥。

    賣烏香得到的錢一部分拿去賄賂大明官僚,一部分給朝廷交稅,一部分留給建州自己用。

    反正按照皇帝的性子,建州不買烏香是過不去了,不如就把日本人拉上當墊背。

    犧牲一個豐臣秀吉,幸福建州與大明,這筆買賣做得值當。

    尤其建州現在的外交依然打的是大明的招牌,即使建州殘害了日本,豐臣秀吉記恨的也是萬曆皇帝,而不是他努爾哈齊。

    所以努爾哈齊在此刻對李成梁依然畢恭畢敬。

    只要李成梁支持他放開東北出海口,那建州便能成功地把“烏香”轉化成另一項財源。

    沒有人會跟錢過不去,努爾哈齊這個“管束夷人之主”都快要管到日本去了,他當然不會在小節上失禮。

    這點上清太祖定然是比他的子孫有風度。

    他子孫後代和他的處世風格恰恰相反,在小節上斤斤計較,不肯退讓一步,譬如必須要洋人下跪,在大事上卻色厲內荏,不願爲自己的利益多爭取一下,譬如向洋人割地賠款。

    努爾哈齊卻只要有利可圖,莫說要他向人下跪磕頭,就是要他喊人爺爺、爹爹,他也能照樣喊得聽上去比對自己的親爺、親爹還要親。

    倘或李成梁和朱翊鈞當真答應了努爾哈齊的請求,小韃子照樣能把朝廷派去進駐建州的海貿官員當爹伺候。

    他知道給漢人當兒子是不虧的,當爹的最容易被自己的兒子腐蝕。

    遼東官場已然潰爛成了這般模樣,再由他努爾哈齊多腐蝕一位建州的“乾爹”也不在話下。

    因此他這會兒便一面彷彿英國人附身,一面在心裏替李成梁打小算盤。

    他的父親應該也能從東北出海口中受益,只是看這份利益是否夠份量能請動遼東總兵罷了。

    “因爲我太瞭解皇上了。”

    李成梁慢慢回道,

    “遼東要是能開海,那要交的稅就不是現在這個數目了。”

    努爾哈齊笑道,

    “怎麼會呢”

    李成梁打斷道,

    “怎麼不會呢要出海,就要造海船、要僱水手、要募人丁,這錢能從哪裏出難道是要朝廷另撥銀子過來”

    “倘或在東北出海口建了市舶司,那皇上定又要另派中官,宦官一來,你海貿沒賺上多少錢,他預先倒給你斂走一大批。”

    “而且海貿一般都是上面賺錢,下頭受罪,開海前的這些準備工作要是落到了太監手裏,定又成了一筆看不見、摸不着的科稅。”

    “譬如就說造海船,即使朝廷說募工來造,到最後定也是成了遼東百姓的負擔。”

    “造船用的木頭、鐵具、工匠,哪一樣是朝廷肯出的錢縱使朝廷肯出,到遼東百姓手裏也剩不下甚麼了。”

    努爾哈齊回道,

    “父親若不願見遼東百姓受苦,大可以上疏勸諫皇上。”

    李成梁道,

    “中使衙門的特權都是皇上給的,他們可以任意踐踏官府,無端誣陷告密,專摺奏事,直通內宮,我若是彈劾了皇上派出來的宦官,就等於彈劾了皇上。”

    倘或朱翊鈞沒有穿越成萬曆皇帝,那李成梁對萬曆皇帝的論斷可以說是極爲正確的。

    歷史上李成梁在萬曆十九年致仕,在萬曆二十九年又重新上任,復鎮遼東八年,其中令其威名掃地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勾結高淮亂遼。

    當時高淮作爲萬曆皇帝特派遼東的礦監稅使,在遼東大肆掠奪,各地撫按官不敢過問,有時甚至還受到密參挾持,有人爲此被削職罷官,而李成梁卻甘爲高淮之護駕幫兇,同惡互濟,使之如虎添翼。

    歷史上努爾哈赤在遼東的崛起,以及後金對遼東的輕鬆佔領,就是李成梁爲保自身權勢而與高淮狼狽爲奸的結果。

    但是萬曆十六年的李成梁,原來是多麼熱愛東北這片黑土地的一個人啊。

    倘或建州真能從東北出海口上攫取海貿利益,那李成梁作爲遼東總兵,得到的好處比現在只多不少。

    可他一旦預見了這份好處中對遼東軍民的潛藏危機,他便寧願放棄這份唾手可得的好處。

    “皇上是無法聽取他人意見的,就像漢武帝可以下輪臺罪己詔,但是卻容不下司馬遷替李陵兵敗辯護,遂以宮刑堵塞言路。”

    歷史上的李成梁能在明、清兩朝皇帝之間斡旋保全,確實是有他的一點本事。

    就像他現在不但照顧努爾哈齊的文化水平,同時也體諒萬曆皇帝護短而虛榮的道德缺陷,

    “曹操有錯只能自察,楊修道破,便引來殺身之禍,直言敢諫的人才如“芝蘭”當道,不得不除。”

    “歷史上從不乏英明神武之輩,可一旦他們當上了皇帝,卻只有裝聾作啞、唯唯諾諾之徒,才能在他們手下明哲保身。”

    “我既不想裝聾作啞,又不願唯唯諾諾,所以我絕不贊成在遼東開海。”

    “倘或你實在捨不得那東北出海口,我可以替你遞一遞奏疏,不過皇上究竟許不許你,我是管不了的。”

    李成梁說得慢條斯理,卻迅速而直接地打消了努爾哈齊的念頭。

    這不僅是因爲李成梁的反對,更是因爲努爾哈齊現在在李成梁面前的人設,還是效忠大明、爲國守疆的乖巧奴酋。

    “即使父親不同意兒子在建州開海,那皇上要開鑿膠萊河,卻又缺錢,兒子總得有所表示罷”

    小韃子不但臉皮厚,還致力於胡攪蠻纏,

    “雖然父親不想告訴兒子那會中標的心腹是誰,兒子也會準備好建州的一份錢去支持皇上開海的,建設大明,人人有責嘛。”

    努爾哈齊目露精光,精神抖擻得彷彿一個現代急於融入白人社會的華人移民,看上去像是誰攔着他遺棄他的通古斯祖先誰就跟他過不去。

    李成梁被努爾哈齊的“皈依者狂熱”感染了,他不知道當“二鬼子”,尤其是“過於兇狠的二鬼子”,是韃子們的拿手好戲。

    三百多年後,清太祖被他的子孫後代出賣成“生是俄國的人,死是僞滿的鬼”,就是源於努爾哈齊此刻的這種比大明官僚還要忠於大明的皈依精神。

    “方纔我便說了,有錢也得要送得出去啊。”

    李成梁淡聲道,

    “再者,皇上遣自己的心腹來辦這件事,想的就是能收的錢就收,不想收的錢就不收。”

    “皇上若是不信你,除非你把整個建州交出來給皇上,否則皇上從哪兒收不到你能給的那些錢”

    李成梁的意思是,倘或一個人鐵了心要害你,你是躲得了今天,也躲不了明天。

    何況現在對你動了殺心的是皇上,說不定你連今天都躲不過。

    努爾哈齊卻道,

    “兒子聽說,皇上近來在清查太僕寺”

    李成梁挑起了眉,

    “你聽誰說的我可沒見邸報上有登載這件事啊。”

    努爾哈齊笑道,

    “父親先別管兒子是聽誰說的,總之是有這麼一回事兒罷”

    李成梁不置可否地道,

    “太僕寺在京城,和遼東並無關聯,你又能尋出甚麼間隙”

    努爾哈齊笑道,

    “可遼東有苑馬寺,這同是官牧軍馬,自然有異曲同工之妙。”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