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明王朝1587 >第四十三章 陋規纔是鐵律
    朱翊鈞在實際獲得努爾哈赤的動靜之前,先見了一回徐泰時。

    由於見徐泰時是徐泰時自己的要求,因此朱翊鈞在見到徐泰時之前,就知道晚明的馬政已然是敗壞了很長一段時間了。

    這條經驗也是朱翊鈞在穿越後自己總結出來的。

    他發現晚明的官員在庶務上表態得極多,能爲皇帝說明一個政策來龍去脈的人卻極少。

    一般當一個機構的官員能堂而皇之地對皇帝解釋一個政策中的種種漏洞時,就說明這個政策的漏洞已然成了連皇帝都不可動搖的陋規鐵律。

    朱翊鈞雖然歸納了這條經驗,但他知道這條經驗的最終實踐其實多應驗於崇禎朝。

    當年崇禎皇帝剛登基的時候,曾經像國民黨垮臺之前一般向羣臣發出了“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惜死”的號召。

    當時的戶科給事中韓一良就針對皇帝的這一號召上了封,在疏內給崇禎皇帝算了一筆細賬。

    他明言大明的每個官位都是明碼標價的,這不是因爲大明的官太愛錢了,而是因爲做了大明的官之後,如果不愛錢,他就無法在大明官場生存下去。

    爲了佐證自己的觀點,韓一良還以自己兩個月內推掉五百兩官場交際費爲例,形象生動地向崇禎皇帝闡明瞭大明官場的腐敗已經到了如何觸目驚心的地步。

    崇禎皇帝看了這道奏疏,激動不已,以爲韓一良是大明難得的忠正之官,立刻將他破格提拔爲右僉都御史。

    就在這時,吏部尚書王永光跳了出來,請求皇帝讓韓一良指出行賄的具體人名來。

    韓一良立刻變得含糊其辭,態度曖昧,表現出一副不願告發別人的樣子,於是崇禎皇帝准許他密奏。

    不想等了五天,韓一良誰也沒有告發,只舉了兩件舊事爲例,話裏話外還刺了王永光幾句。

    崇禎皇帝不得不再次把韓一良、王永光和一些廷臣召來當面對質,堅持要求韓一良說出那向他行賄“書帕五百餘金”的腐敗份子究竟是誰。

    韓一良固守防線,就是不肯點名,崇禎皇帝一再發問,韓一良就扯舊事。

    君臣對峙了幾個回合之後,韓一良最後竟推說“風聞”有人要送,惹得崇禎皇帝大怒,訓斥韓一良前後矛盾,將他革職爲民。

    韓一良寧可教崇禎皇帝撤掉自己的官職,斷送了當大臣的前程,甚至頂着皇帝發怒將他治罪的風險,也硬是不肯告發那些向他送禮行賄的人,就是因爲明末官員的腐敗已經成了連皇帝都難以遏制的普遍規律。

    明朝官員的正式薪俸不夠花,所以官員們愛錢有理,他們不可能不愛錢,也不得不愛錢。

    韓一良能誠實而正直地將官員明碼標價的受賄事實有理有據地上呈給崇禎皇帝,就是因爲他知道以當時的情形而言,崇禎皇帝已經沒有任何力量和手段去根除或懲治腐敗了。

    所以朱翊鈞對徐泰時主動要求向皇帝闡明馬政情由這件事表現得並不怎麼高興。

    雖然徐泰時在史書上的人設的確是“性耿介,敢直言”,但若非晚明的馬政壞到了一般境界,徐泰時是決不肯如此慷慨陳言的。

    當然朱翊鈞心裏對徐泰時的求見還是存着一點兒僥倖的。

    徐泰時是因爲李太后修過慈寧宮、萬曆皇帝修過陵寢而被升擢爲太僕寺少卿的,無論如何也算個辦過實事的能吏。

    再加上他是申時行的堂弟,既能甩鍋又能改革,可進可退,他代表太僕寺向皇帝秉呈現狀,未必就是一味地想墨守成規。

    朱翊鈞給自己做好了這兩種心理準備,這纔在文華殿中召見了徐泰時。

    文華殿還是一如既往地華貴而清冷,金磚地襯琉璃瓦,紅樑柱配高足爐。

    徐泰時躬着腰,穿過三交六椀菱花槅扇門,緩步走進殿中。

    朱翊鈞定睛看去,只見他身穿大紅紵絲麒麟服,腰繫茜草素金帶,胸前是一塊方方正正的雲雁補子。

    徐泰時今年才四十八歲,在晚明官場上還算年輕,他麪皮白皙,帶有風塵色,下頦有點尖,配着疏疏朗朗的鬍子,顯得十分清瘦。

    徐泰時走到殿中就跪了下來,神態謙卑地向皇帝行禮問安。

    朱翊鈞雖然在穿越後象徵性地出席過不少常朝,但從未如此近距離地打量過每一位官員。

    他將低頭跪地的徐泰時細細觀察過一番後,方纔慣常性地垂下眼簾,道,

    “成祖皇帝嘗雲,古者掌兵政謂之司馬,問國君之富,數馬以對,是馬於國爲最。”

    “如今朕欲操練親軍,下旨調馬六千五百匹,徐卿卻於此時上疏求對,不知是何原因”

    由於朱翊鈞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因此他此刻的問話語氣十分和藹,聽起來毫無詰問斥責之意。

    徐泰時回道,

    “寺庫缺乏,胡馬不堪寄養,邊鎮馬政廢弛,臣等無才,皇上今所需之內軍馬匹,太僕寺實在難以調撥。”

    “還請皇上遣使南京太僕寺,或下旨兵部,如今一切軍需,皆從本兵徵調,王一鄂曾巡撫宣府又總督遼薊,於兵事而言,臣遠不及王尚書矣。”

    “本兵”是明朝兵部尚書的別稱,在這裏指代的是萬曆十六年的兵部尚書王一鄂。

    朱翊鈞一聽就知道徐泰時這是在把責任推卸給兵部,不過他可不上當。

    明朝馬政的基本制度是“官牧給邊鎮,民牧給京軍”,前者實行於西北和遼東,由苑馬寺和行太僕寺負責供應戍邊部隊所需馬匹。

    後者實行於南、北兩直隸和山東、河南的部分地區,由南、北太僕寺掌管,其所得馬匹主要供給京營騎操。

    因此太僕寺雖然隸屬兵部,但是民牧馬匹的具體事務從明初開始就一直由太僕寺打理。

    按照晚明的情形來看,皇帝若想給自己的禁軍裝備戰馬,一般只能寄希望於太僕寺。

    倘或去下旨垂問兵部,兵部大概率也是再下一道指令反問太僕寺。

    九邊的馬匹數額原本就入不出敷,除了太僕寺,兵部尚書就是再能幹,也不可能比皇帝還要多一條調馬的路子。

    而且雖然兩京太僕寺格局相似,但南太僕寺只管理南直隸地區,北太僕寺卻管理着北直隸、山東三府及河南的三府一縣。

    自正統十四年後,北太僕寺所督理的民間孳牧,除了原有的種馬外,還多了寄養馬。

    因此於民牧而言,無論是範圍還是深度上,北太僕寺都遠遠勝過南太僕寺。

    朱翊鈞心裏清楚,馬政一旦潰爛,那麼南太僕寺一定比北太僕寺的情形還要糟糕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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