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明王朝1587 >第五十七章 輪船招商局(下)
    朱翊鈞不得不承認,漕運改海運的這個開場局面是他沒有料到的。

    按照朱翊鈞原來的計劃,在“資本主義萌芽”的晚明,只要他這個皇帝暗中一呼籲,海商、浙商、晉商、徽商、官僚、宗親、勳戚便會紛紛一哄而起,爭先恐後地投奔開海遠航的美好未來。

    然而現實是胞弟潞王愛搭不理,唯恐因此得罪宗親,惹禍上身;勳戚誠惶誠恐,畢恭畢敬,毫無藉此爭利之心;衆商態度消極,避之不及,竟無一人躍躍欲試,與朝廷合作投資。

    這種情況實在是出乎於朱翊鈞的意料之外。

    他原先覺得晚明開海的實際難點在於海貿大開發之後的利益分配不均,沒想到現實是壓根兒就沒人願意或者說根本沒有人相信朝廷會與他們分利。

    明史研究生朱翊鈞這時便領會到了“田野調查”的重要性,果然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資本主義和資本主義萌芽的差距,就像已經完成工業革命的英國和溥儀遜位前的滿清之間的距離那麼大。

    朱翊鈞這時就有一點能理解歷史上的那些真皇帝了。

    開海的麻煩是這樣得多,禁海的壞處又是那樣得少,且這些麻煩和壞處都是皇帝能用一道諭旨就輕易避免的,在這種情形下,又有哪一個皇帝能單純爲了百姓的利益和國家的發展去盡力打開國門呢

    好在朱翊鈞他本人並不是皇帝,他非但不是皇帝,還是一個歷史經驗相當豐富的普通人,因此他並不像歷史上的真皇帝那樣怕麻煩。

    只是平心而論,朱翊鈞對如今衆人的這般並不反感,本來一項改革就是在各個階層的利弊權衡之下逐漸完成的。

    他朱翊鈞是穿越者可以做到背叛階級,但他不能指望大明的所有階層都一反常態地背叛自己的利益,否則他這個穿越者就太沒有“拯救蒼生”的道理了。

    而且從歷史經驗來看,民間商人對官辦營生的發展前景一向都不太看好。

    當年鴉片戰爭之後,西方各國通過與清廷簽訂一系列不平等條約,攫取中國沿海和內河龐大的水運利權,本土傳統航運難以匹敵,迅速潰敗。

    慈禧太后擔心清國航運業會完全落入外國公司手中,以致漕糧運輸受制於人,因此李鴻章便向慈禧諫言,成立輪船招商局承運漕糧與洋商分利。

    依照現代人的眼光來看,晚清當時所面臨的危局比朱翊鈞所在的萬曆朝絕對要緊迫得多。

    但是由於清廷決定將輪運辦成一樁官辦事業,即只允許民間資本入股,適當分取紅利,經營權與人事權全在官方,導致輪船招商局在上海成立之後,商人們的反應十分冷淡。

    哪怕李鴻章自掏腰包,帶頭拿出五萬兩家財入股,響應者依舊寥寥無幾,最後李鴻章只好請各省督撫襄助,又從各省財政中籌到一百多萬兩銀子,這才勉強讓輪船招商局開了張。

    結果正是由於官僚化管理,導致輪船招商局運費高、服務差,內部貪污、人浮於事層出不窮,實際根本無法與當時已經進入現代文明的西方商業公司競爭,開張不過半年就虧了三十多萬兩。

    因此朱翊鈞一點兒都不怪晚明海商退避三舍,只是他自己一開始將晚明的情況估計得太過樂觀,覺得明朝商人的處境總比清朝的好上一些,然而現實說明事實並非如此。

    雖然晚明不像晚清有西方公司在中國公司佔盡優勢,但是如果一樁官辦的生意,教商人們只有出錢的義務,卻沒有經營的權力,那商人們又哪裏肯承擔這“虧了本卻找不到人理論”的風險呢

    所以要想讓商人們心甘情願地出錢,首要的一個關鍵點就是在把控私商的同時,去掉生意中的那一個“官”字。

    於是朱翊鈞吸取教訓,一見申時行先不提海運之事,反卻道,

    “先生每知,頃年韃虜猖獗於北,番戎蠢動於西,緬夷侵擾於南,未經大創,以致島夷生心。”

    文華殿的燭火一律通明,楊梅酸澀的滋味依舊縈繞齒間,紅脣一張再一合,上輩子讀過的歷史文獻便成了這一時空的範禮安佐證,

    “朕近得西人傳教士之言,倭人關白秀吉已吞日本國六十餘州,並有號令唐國之張狂之語,日本國坊間竟亦有聞知關白秀吉將入高麗、南蠻、印度之宏大之企圖,可見其志絕不在日本一國中也。”

    申時行還是一如既往地溫和而得體,彷彿全不懷疑皇帝單獨宣他一人召對的目的,

    “是,臣即着兵部申飭沿海各省守備堤防。”

    朱翊鈞微微搖了下頭,道,

    “倭人爲中國之患已久矣,朕潛心想來,顧今之倭人關白非昔日之倭寇,則今之海備亦不當僅同於昔日之海備。”

    “先年倭患多在東南,如永樂有望海堝之役,正統有桃渚、大嵩之犯,嘉靖有浙直閩廣之擾。”

    “彼其所欲,不過子女玉帛,其人不過鼠竊狗偷,我大明第以一二嚴邑委之,然後邀其捆載,擊其墮歸,則往往得志。”

    “然今倭人關白欲以與朝鮮往來,其舍東南不犯,直趨西北,斡旋國交,正所謂舍肢體而攻腹心,此其心則足可畏也。”

    朱翊鈞滔滔不絕地說了一通,見申時行嘿然不語,便自己接下去說道,

    “南北災傷,國庫空虛,這些朕都知道,可國家諸費皆可省,唯養兵設防、練習槍炮、製造兵輪之費不可省。”

    “船政之議,當爲國家籌遠久之計,朕殊以爲,欲守備則必先造船,欲造船則必先裕餉,欲裕餉則必先浚源,欲浚源則莫如振興商務。”

    “朕近觀,但聞兵艘、商船並造,則採商之租、償兵之費,息息相通,生生不已。”

    “先生每道江南五府白糧額負過重,故而朕欲於南直隸之下設一輪船招商局,專以承運江南漕糧,併兼攬客貨,改內河漕道爲長江海道,榷其之餘利以養船練兵,開掘山東膠萊海道,以成富國強兵之計,先生以爲如何”

    申時行的面上終於露出了一點兒訝異的神情。

    漕運改海運的話題在隆慶年間早有幾番爭論,如今再次被皇帝提起倒不算是別出心裁。

    可這“輪船招商局”卻是聞所未聞,早前也沒聽司禮監露出過半點兒口風,難道是皇帝心血來潮

    “臣以爲,河道乃國家命脈所關,海運不過河運之間道,輕重緩急,甚爲較然。”

    申時行謹慎而又不失風度地開口道,

    “河漕之策,今京師專倚,江南四百萬石,而驅之冒不測於海運之中,其軍若民之稍愛身家者,必復轉海濱亡命以應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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