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明王朝1587 >第六十一章 西醫和中醫的共同問題
    朱翊鈞順着範禮安的話音往他的方向看去,只見他微微躬着身子,歐羅巴式的粗壯眉弓蹙起些許,配合着他那平滑的前額以及橢圓形的臉顯得異常和善。

    這種溫馴姿態的和善在現代那些“上帝子民”中是少見的,有信仰的人是多麼偉大,爲了傳播主的福音,竟然能拋棄人類本性中對無知的高傲,變成一個盡力使自己看起來順心順意的小國使者。

    “好得很,好得很,朕知道了放血,自然也要聽聽止血。”

    朱翊鈞笑着打趣道,

    “放血既然承自羅馬東周之時,不知止血是否也出自羅馬先賢之法呢”

    範禮安見皇帝饒有興致,立刻積極地解釋道,

    “帕雷止血共有二法,一法傳承於羅馬,另一法乃帕雷自創。”

    “在帕雷之前,歐羅巴各國處理戰場傷員的方法是火燎法,即利用開鍋的油脂或燒紅的烙鐵貼在創傷處,通過結痂的辦法達到止血的目的。”

    “因此受傷士兵們除了要忍受傷痛,往往還要忍受生不如死的灼痛感,每次用火燎法處理過的傷員,都會痛苦地呻吟幾天,多數人熬不過幾天便會痛苦地死去,以致許多傷員寧肯拒絕治療,也不願慘遭那可怖的火刑。”

    “帕雷見此情狀,爲免傷員受此烙灼之苦,便嘗試以羅馬古方將雞蛋蛋黃,玫瑰花油還有松節油混到一起,塗抹到傷員的創口之上,以此不但使傷口結了痂,而且成功地避免了感染。”

    從現代科學的角度看,這張“羅馬古方”中真正起作用的是松節油,松節油裏的蒎烯成分在現代的燒燙傷藥膏裏仍然起着不小的作用。

    “看來羅馬先賢與我中國醫士是心有靈犀。”

    朱翊鈞笑道,

    “松節油在中醫古籍之中,亦有活血通絡、消腫止痛之用,殊途同歸,此法甚好。”

    範禮安忙道,

    “是,若論藥石性理,天下之國無可及中華者,臣着重想爲皇上引薦的,是帕雷的第二種自創方法。”

    範禮安一面說,一面掏出一把令朱翊鈞十分眼熟的、近似於現代外科手術工具的“鴉喙鉗”,

    “此法名之爲鉗夾止血法。”

    朱翊鈞笑道,

    “這真是聞所未聞。”

    張誠見狀,忙又上前從範禮安手中接過鴉喙鉗,再遞到皇帝手中讓其打量細看。

    範禮安解釋道,

    “這把鉗子乃帕雷自創於嘉靖三十一年,通過它可以拉出傷員的動脈,用縫線扎住血管末端,以此徹底封死血管。”

    “爾後再給傷口清創,按照縫衣服的手法,給傷員的創口進行縫合,具體而言,就是用鑷子夾住彎針進行縫合,彎針刺進傷口之後,自動就會從另一端鑽出來”

    範禮安一邊解釋,一邊比劃。

    朱翊鈞始終保持着一個溫和而鼓舞的聆聽式的微笑,絲毫沒有責怪範禮安的無禮,就是當年康熙請傳教士教授幾何證明題,也沒有朱翊鈞此刻這般樂於求知。

    因爲他知道如果沒有皇帝的一力支持,這種順利沿用到五百年之後的外科縫合術,在萬曆十六年的大明根本無從應用。

    果然,範禮安的科普才告一段落,張誠便疑惑道,

    “人之皮肉竟也能被穿針引線”

    範禮安回道,

    “自然,人體的組織肉芽是可以再生的,如果傷口組織被針線重新結合,那肉芽組織很快就會將傷口填補完整。”

    朱翊鈞笑道,

    “倘或這法子在歐羅巴戰場上推而廣之,那必然是一等一的好法子了。”

    範禮安道,

    “皇上說得是,帕雷已在隆慶六年將他所創所有之戰場縫合之術編集成冊,出版爲二卷。”

    “因帕雷前後擔任過法蘭西四任國王的皇家醫官,此書風行歐羅巴,各國醫者皆爭相效仿。”

    朱翊鈞在心中感嘆,誰能想到和,竟同和幾乎成書於同一時代,

    “既然歐羅巴各國君王皆有如此名醫侍從左右,想來各國國君也一定福壽綿長了。”

    範禮安卻道,

    “這卻不然。”

    朱翊鈞奇道,

    “哦爲何”

    範禮安道,

    “歐羅巴如今醫士新創之術,大多應用於底層平民或戰場傷兵,各國君王貴族皆信奉古羅馬的草藥學,反倒少用這些外科療法。”

    張誠一聽即道,

    “既然這歐羅巴各國國王自己都不用這些穿皮刺肉的外科療法,你又爲何引薦來給皇上呢”

    範禮安道,

    “因爲無論羅馬曾經再如何輝煌,如今已然都成了過往雲煙,就是上帝天主也不能總是沉浸在一個帝國消逝的榮耀中。”

    “外科之術遠勝於草藥之學,這是歐羅巴學者的治學心得,臣崇敬羅馬,崇敬的正是它的求真務實。”

    “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帝國能永恆不滅,也沒有任何一門學問能僅僅憑着倚靠一種文明而裹步不前。”

    “如果一門學問只能傳承祖先而不許後人否定,只許先賢定論而不許後生研究,那它絕對稱不上是一門學科,而是一種宗教、一種信仰。”

    “皇上,臣以爲,學問並非信仰,倘或想要一門學問發揚光大,最好的辦法就是研究它、推動它、實驗它、否定它,最後再認可它。”

    “因此臣不吝於否定羅馬國的任何一門學問理論,也不願去否定上帝存在的任何一個可能。”

    “因爲如果一門學科變成了一種文明不可否定的信仰,那它便已然不再具備供人研究的特質。”

    “而羅馬的榮光與偉大正在於此,皇上,正像羅馬的上帝不會恐懼異族的惡魔,羅馬的所有學問都是可被人研究、被人否定的。”

    “皇上既然不願意相信上帝的存在,那便一定對這些可被不斷研究和否定的學問感興趣。”

    “臣在兩廣之時遇見的中國儒士皆是如此,因此臣願意將這些看起來尚且還不完整的歐羅巴最新治學成果引薦給皇上。”

    範禮安說着說着,見朱翊鈞臉上笑意愈濃,粗眉也跟着平順起來。

    朱翊鈞看着眉飛色舞的範禮安心想,華盛頓死在放血療法之下其實是不冤枉的。

    英勇而誠實的美國國父主導了北美殖民地的獨立,精神上卻還是不捨得與歐洲人的羅馬老祖宗們做切割。

    然而就是這一點不捨造成了他最後的那一點不完滿,畢竟上帝從不同科學站在一道,就像華盛頓和他同一年去世的乾隆一樣,兩個帝國所走向的道路是那般南轅北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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