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最後一波來送飯的客人,用膳的廳堂裏已經擺了一大片,弄的比國宴還豐盛。
“大國師,這……”松苓把那收來的一兜打點費給嶽清歡過目。
“收着吧,按名目記在摩天塔善款的賬上。”
嶽清歡正忙着沏茶,“就當做功德了。”
“是。”
松苓說着,低頭瞄了一眼在那含筷子的初月晚。
初月晚也瞧見了她,笑起來:“松苓,你也來坐下嚐嚐~”松苓婉言謝絕:“公主殿下請與大國師用膳,在下還有事務處理,失陪。”
初月晚疑惑地看着她離開。
“師父喫。”
初月晚又盛情邀請嶽清歡。
“爲師不喜葷腥,公主殿下自己享用便可。”
嶽清歡說着喝起了茶。
初月晚覺得,師父真是餐風飲露的真仙人啊。
真的從未見過他喫素齋之外的任何食物,別說葷腥了,油大一點的都不會沾口,喝就喝煮沸的雪水或清茶,實在是初月晚想都不敢想的境界。
看着滿盤子的大魚大肉,初月晚感覺做個俗人真幸福。
她馬上珍惜作爲“俗人”的好處,大快朵頤起來。
“無怪乎公主殿下留戀塵世,這世間牽繫之人,着實多。”
嶽清歡看着她喫,莫名感到心情愉快。
初月晚嚼嚼嚥下,道:“師父要飛昇,可還有留戀的世人麼?”嶽清歡默默想了一會兒。
“有啊。”
他說道。
“那樣師父就不會太快飛走了。”
初月晚也高興。
嶽清歡笑而不語。
“每日來送餐的人不少,品類也衆多。”
他看着那些色香味俱佳的食物,不免有些好奇,“公主殿下可知道都是誰送來的?”
“知道呀。”
初月晚如數家珍,“這糖醋口的是京兆尹千金莊姑娘送來的,這糯米入口即化又用荷葉包着的是御史大人家的嬌嬌姐做的,肘子和皮凍是祿親王府上的,看樣子認不出是什麼材料、喫起來怪怪又好喫的準是二皇兄府上送來的。
鮮花做的小點心樣子還好可愛的是安淑妃娘娘宮裏的,那清淡些的藥膳是太后差人送的,聞起來鮮香看起來就是下飯硬菜的肯定是御膳房送的,那就是太子哥哥和父皇母后……”
“雲府可送了些什麼?”嶽清歡看她指了這一圈,也沒聽到關鍵。
初月晚遲了一下,看着他認真說:“外公外婆和小舅舅都沒有送過喫的。”
“哦?”嶽清歡詫異,“他們應該是懂公主殿下的,爲何卻不送公主殿下的最愛?”
“裕寧也不知道。”
初月晚搖搖頭。
不過,裕寧的最愛並不是喫的。
嶽清歡本來以爲她會爲此遺憾,然而看着看着,那小公主竟然自己偷摸笑起來了。
永遠不知道她小腦袋瓜裏都在想什麼。
“齋飯喜歡喫麼?”嶽清歡沒來由地醋意。
“喜歡。”
初月晚掰手指道,“清水煮白菜,鮮筍炒豆芽,菠菜豆腐湯……”嶽清歡這下心理平衡了。
“不要喫得太撐了,適可而止。”
他勸道,“喫剩的,可以留着漚肥。”
初月晚揉揉肚子,衝他點點頭。
……這夜在摩天塔留宿,晚上嶽清歡沒有到她的房間來,只有松苓和幾名女禮官在屋內幫她鋪牀焚香。
松苓給她解開發辮,一頭濃密的青絲垂散下來。
“松苓。”
初月晚看着鏡子裏的她說,“這幾日,小舅舅都沒有來過是麼?”
“是,未曾見過雲小公爺。”
松苓答道。
初月晚沒有再問。
“公主殿下,爲何執着於雲小公爺?”松苓對那個人簡直煩得徹底,可時間久了,也很想知道其中到底有什麼隱情,爲何大國師始終不與之明面對抗。
雲錦書上次警告後到現在也過去些時日了,大國師要求每天都來彙報雲小公爺的安危,好像真把那當成一回事似的。
這眼神並不像出自個孩子,卻像含着冷冰冰的霜凍,一隻漫無目的的遊魂。
她嚇了一跳,忙道:“公主殿下。”
初月晚看着鏡子實則在走神,聽她一叫馬上回過神來:“松苓什麼事?”松苓鬆了口氣,道:“沒什麼,公主殿下方纔想什麼呢?”
“我在……”初月晚疑惑,“發呆?”松苓不敢問了,埋頭幫她理好衣服頭髮,請她上.牀休息。
“剛剛松苓問我爲何執着於小舅舅。”
初月晚鑽進被窩後,忽然想起她的問題來了,“你有沒有聽過《牡丹亭》?”
“沒有。”
松苓實話實說。
“哦……”初月晚遺憾,“有機會,可以去聽一聽呢。”
“那是什麼?舞曲?”松苓問。
“是戲。”
初月晚說,“講了一對人鬼的愛情故事。”
松苓本倚着牀頭聽她說,可是她說了以後松苓卻不感興趣,熟悉之後說話也少忌諱,便直接答道:“在下並不喜歡愛情故事。”
初月晚聽罷微笑:“松苓和裕寧很不像。”
“這不是自然的麼,在下何能與公主殿下相提並論?”松苓不解這有什麼可高興的。
“人和人的喜好不一樣,就很有趣。”
初月晚道。
松苓覺得她的話有些何不食肉糜的優越,很是不開心了。
“公主殿下從小養尊處優,自然是可以欣賞那些情情愛愛無關緊要的戲。”
松苓略帶酸意道,“可在下是孤兒,從記事便在大國師身邊供奉應天大帝,每日忙於祭禮事宜,根本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去聽去看。
而且那種東西,比起關乎大皋興亡之事而言,根本就不重要。”
初月晚亮亮的眼睛朝她眨了眨,又垂下若有所思。
松苓忽然覺得自己話說太過了。
公主殿下喜歡什麼,她哪裏有資格品頭論足?“公主殿下恕……”松苓忙蹲身賠禮。
“‘那些鶯顛燕狂,關甚興亡’……”初月晚忽然說。
“公主殿下說的這是什麼?”初月晚看看她:“是《桃花扇》哦,作者寫了一個在戰亂中顛沛流離的愛情傳奇,然而實則藉以此悲劇戲謔男女私情終究抵不過大勢洪流。”
“又是愛情故事嗎?”初月晚點頭:“還有《長生殿》,講的是古時候唐皇貴妃沉湎於愛情,導致國破家亡的故事。”
松苓無奈:“公主殿下,您聽得這都是些什麼……”初月晚也沒辦法啊,後宮就愛聽這些戲文,講的故事都不知是何年何月,宛如另一個遙不可及的世界了,可是還是傳唱不休。
“裕寧只聽過愛情故事。”
她說,“其實……也還不錯的。”
松苓不再反駁她,答應道:“公主殿下喜歡,就是好故事。”
到了休息的時候,松苓吹熄燈盞,和禮官們退出去,一部分人在房中守候。
初月晚閉上眼睛躺好,努力進入夢鄉。
自從上次從山上滾下去,夢到師父之後,她覺得與前世相關的那些夢也不是那麼可怕了。
好像自己終於找到了一個回去的目的,不再是一個沒有歸宿的遊魂。
那些分分合合的愛情故事,在初月晚的腦海中上演。
她踏過那些戲文中陌生的山川河流,草色漸漸枯黃,天地昏暗,馬蹄聲急。
那些故事裏,也有烽火狼煙和血液的腥氣。
初月晚搓了搓手,上面彷彿還有紅色的痕跡,可擦了擦不掉,便知道那只是夕陽的顏色罷了。
這雙手細嫩纖長,是她長大後的模樣。
回到前世了麼?好像不是的。
初月晚駐足看向四周,是京城林立的樓宇,爆竹聲從高牆的另一端傳來,伴隨着笑聲。
“放了他!放了我兒子!”一個女人嘶聲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