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蕭蕭,狂沙寂寥。
元氣沸騰如浪,捲起碎石激射,四處驚呼不絕,卻又萬物無聲。
萬物無聲,只因眼前有人。
“連你也要殺我嗎?”
語氣很平淡,像是在敘述一件和自己毫無關係的小事,或許是因爲傷重,導致聲音有些沙啞,或許是因爲疼痛,導致聲音微微顫抖。
辜雀把這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清楚到老嫗的每一個發音,每一次聲帶的顫抖。
顫抖如他的身體。
身後是十多位人族神階高手,一個個元氣沖天,氣勢無窮,手持神寶,虎視眈眈。
並且,隨着狂風的席捲,隨着煙塵的灑落,無數懷着滿腔殺意的修者,也大步朝這邊走來。
“魔頭找到了!被圍起來了!”
“就在那邊!廢墟那邊!”
“快!快看看去!”
一聲聲大吼傳遍天地,一個個修者極速而來,頃刻之間,辜雀背後,那寂寥破碎的大地,已然是佔滿了人!
太多人,天下八州各地修者齊至,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其勢必當年聖地會武還要宏大。
他們站在荒原之上,站在青柳城廢墟之間,一個一個遙望此地。
他們皆喊着要屠魔!皆喊着要殺了眼前這個人。
眼前這個虛弱到極致的女人。
她已然是垂老不堪,滿頭的白髮幾乎都要掉光了,露出的是那褶皺遍佈的頭皮,其上沾滿血污,看起來觸目驚心。
全身血肉乾枯,並佈滿了一道道猙獰的裂縫,裂縫肉壁乾枯猥瑣,竟已無血液流出,那森森白骨,竟也顯得灰黃不堪。
她的背脊已然佝僂,喘着粗氣,勉強站在原地。
乾枯的血肉,乾枯的手腳,乾枯的臉龐,皺紋遍佈,唯有那一雙眼,卻是渾濁不堪。
渾濁如混沌,看不見任何東西。
這一切的一切,所有人都看着辜雀的背影,所有人看着他手中的刀,所有人都認識他,所以他纔沒有被打擾。
“連你也要殺我嗎?”
“連你也要殺我嗎?”
一個聲音在腦子裏面不斷轟鳴,似乎每一次轟鳴,都將要把他的靈魂撕裂,
他全身都緊繃着,臉色蒼白如紙,握着泣血刀的右手不停顫抖,看着前方這個搖搖欲墜的身影。
他顫聲道:“你、你再說一句!”
老嫗不停咳嗽,口鼻溢血,滿臉猙獰,死死看着辜雀,一字一句道:“他們殺不了我的!但如果你要殺我,我讓你殺。”
她的語氣堅定到極致,寒聲道:“誰都殺不了我,除了你。”
這兩句話像是一道道驚雷,轟擊在辜雀的腦中,令他身體巨顫,靈魂劇痛。
而此刻心中無他,唯有兩字,他張開嘴,喃喃出聲:“韓秋......”
當這兩個字喊出,辜雀背脊頓時一彎,整個人都躬了下去,只覺心口傳來一股股無法忍受的劇痛。
“哇!”
他一口鮮血頓時噴了出來,全身血管凸起,臉色卻又是蒼白如紙。
他看着前方那個醜陋、乾癟、萎縮、虛弱的身影,每看一眼,心頭便痛一分。
她是我的韓秋啊......
辜雀的眼眶頓時紅了,眼淚根本無法遏制,洶涌澎湃而出。
想當年,暗巷之中金屬族追殺,她徒手接刀,灰衣飄飄,黑髮亂舞,那是何等英姿?
她不苟言笑,臉色平淡,但眼中永遠是那無法言說的自信和高傲。
她從不虛僞,從不掩飾自己對別人的苛刻,也從不掩飾自己對自己的苛刻。
“天地何小?我心何大?”
她豪言壯語,能說出如此大格局大氣魄的話來,她從不遜色於男兒,從不遜色於任何人。
無論是心機還是智慧,無論是武功還是美貌,她從來不輸於任何一個人。
不需要過多解釋,韓秋二字足矣。
但誰又能把她和眼前這個身材佝僂如猴的老嫗聯繫起來呢?到底是什麼樣的大劫,竟把她折磨成了整個樣子?
辜雀的眼中渾濁一片,看着眼前的韓秋,腦中卻盡是她當年的模樣。
他永遠也忘不了,韓秋臉色想要板起,卻又忍不住想笑,只得微微翹起嘴角的模樣。
每當她嘴角翹起之時,那一顆淡淡的紅痣,便會飛揚起來。
他永遠也忘不了,法祖之墓下面那一個太古世界,那是一片廣袤的大地,陽光明媚,清風吹拂,山脈起伏,草長鶯飛。
那裏有巍峨的山脈,有蔥蘢的巨樹,有清脆的鳥鳴和潺潺的溪流。
那裏有最真實的韓秋。
在那蔥蔥蘢蘢,郁郁青青的草地上,長風會吹起她的衣袍,吹起她的長髮,她亭亭身姿會放鬆,眉頭會舒展,雙眼會眯起......
像是在擁抱着一切。
變了,一切都變了。
大劫,改變了她,蹂躪着她。
一年多來,她未曾屈服,一直頑強,就算是換了自己,也幾乎做不到那麼頑強。
她倔強的性格讓她沒有告訴自己,而是選擇獨自承受一切。
她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從死亡線上拯救回去,卻不願自己幫她一次。
自己非但沒有幫她,還數次對她出手!
用自己手中的泣血刀!朝她斬去!
辜雀一口鮮血再次噴出,只覺心如刀絞,悔恨之意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仔細想想,但凡她出手,幾乎必殺人。但天眼虎沒死,媚君沒死,甚至連銀芽她都放過了。
他終於明白一切了,終於明白了。
“我這輩子沒有認輸過,這一次,我終於輸了。”
她說出這句話時,那複雜的表情。
“我不要,我就會死。”
“你知不知道,我不殺人,我就會死!”
這些話,可謂字字血淚,可惜當初自己不明白。
爲什麼自己會莫名心痛?原來根本就不是什麼狗屁境界,而是韓秋正在受苦。
“辜雀!你怎麼了?”
“快動手啊!殺了她!”
“此魔縱橫黃州地州,和她交手之人,就你沒有喫過虧。”
“快殺了她!”
一聲聲大吼從背後傳來,辜雀的身體僵硬到極致,他擡起頭來,看向韓秋,臉上已是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