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爸薛媽穿着樸素的褂子和素白色長裙,在人羣中格外扎眼,宋佳微跑到出口處一眼就看見正揹着兩袋紅白藍膠袋的薛爸薛媽。
由於異於常人的打扮和刺眼的膠袋,兩人引來了周圍不少人的矚目,然而他們並未察覺,尤其是薛媽,臉上是農村人第一次進城的那種興奮神情,捏着膠袋的手指有些發抖,看樣子既緊張又高興。
原來大城市長這樣,就連搭車的地方都規整多了,要不是薛爸在,不識字的她都不曉得該從哪裏出去。
兩人走到宋佳微面前,宋佳微赫然發現他們身後跟着陳媽和狗娃,兩人的臉上是怯生生的神情,狗娃緊張兮兮地抱住陳媽腰肢,小臉埋在她的衣服裏,眼珠子滴溜溜地四處打探。
他聽村裏的小孩子說,大城市裏有鐵皮巨獸,在哪呢?會不會把他喫掉?
陳媽明明心裏也害怕,但在狗娃面前只能強裝鎮定,抱起小小的狗娃讓他埋到自己頸間,不斷撫慰着他的後背。
女子本弱,爲母則強,這麼多年來,陳媽確實辛苦了。
宋佳微接過薛媽手中的膠袋,拿下來的那一刻她的雙臂猛然下墜,不由得驚呼了聲:“哇,這裏面是什麼?”
薛媽想要伸手搶過來再次扛肩上:“哎我自己來吧,裏面都是些家裏晾曬的特產,可重了呢,這老頭嫌它味兒大不肯扛,小宋你這麼瘦,可扛不住。”
“沒事,走吧。”宋佳微把膠袋的繩索捲了一圈釦入手掌,帶頭走在前面。“陳媽怎麼和你們一起?有事要辦嗎?”
這時陳媽抱着狗娃走到前頭,與宋佳微並肩走着,有些畏懼周圍人異常的目光,怯怯地說:“宋小姐,你給我留的一千塊我收到了,也幸好你給我留了一千塊,不然這回我真對不起孩子他爸。”
宋佳微不明白陳媽是什麼意思,側過臉看向她,發現陳媽的臉上多了幾分憔悴,比起前幾天在村裏看到的樣子更滄桑了些。
“怎麼說?”
宋佳微指了指右手側,示意他們走這邊,薛爸薛媽啪嗒啪嗒地踩着木屐跟在後面,偶爾薛爸會用鄉下人丟臉的字眼去擠兌薛媽,然後都被薛媽怒視瞪回去了。
“你們剛走不久,孩子他奶奶就扛不住走了……也難爲他了,撐了這麼多年到底是身體壞了,也怪我沒錢帶她到城裏治病……要不是宋小姐你的錢,我連替她下葬的能力也沒有……真是愧對孩子他爸,這回我是帶着孩子親自出來感謝你的,謝謝你的幫忙,要不然孩子他奶奶走也走得不安心啊……”
陳媽的話語裏是深深的自責,要不是她沒有本領,說不定孩子他奶奶現在還健在,甚至可以痊癒下地走,都是她沒用。
“謝謝的話就不必說了,量力而行,誰都不是超人。”宋佳微不懂得該如何去寬慰她,只好簡單開導一下,免得說多錯多,不小心說到她的傷心事就不好了。
“宋小姐真會說話。”這一句話雖然起不到很大作用,但至少一下子就把她肩上的重擔卸了下來。
陳媽知道宋佳微是希望告訴她,沒有誰是她必須承擔的責任,她不是超人不能面面俱到,不必內疚。
“還好。”宋佳微厚起臉皮接下了陳媽的誇讚,這一點倒是盡得章竟澤真傳。“陳媽要住哪?”
“她和我們住安安家,安安家有三間房,剛好,也可以互相有個照應。”薛媽搶過話題說。
“要是不方便,可以住我那裏,我剛剛搬出來,房間還空着,也是同一個小區,也可以互相照應,我就住在樓上,有事也可以找我。”走出客運站大門,宋佳微帶他們往停在對面馬路的車子走去。
“不了,宋小姐幫我們的已經夠多了,這回是特意跑出來親自和你道謝,不能再給你添麻煩了,我和狗娃就住幾天,和薛爸薛媽一起住就好。”陳媽婉拒道,她不能在麻煩宋佳微了。
宋佳微也不強人所難,指着對面停着的大奔說:“那你們決定吧,我們待會坐那輛車回去。”
“車!媽媽我們要坐車嗎?聽村裏的小朋友說坐這個車會吐,如果我弄髒了車子怎麼辦?”小小的臉上滿是新奇和期待,他只在村裏見過幾回這個東西,但卻從來沒試過坐進去。
他不敢,要是不小心弄髒了弄壞了,媽媽賣了他也不夠賠給別人,他不能給媽媽添亂。
薛爸摸着他的頭說:“不怕,髒了可以洗!”
在後面照看着他們。
狗娃的小手興奮地捏着陳媽的衣領,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看向反射着強光的黑色車子。
繞到車子後面,打開後備箱把行李特產全都塞了進去,王俊鵬透過後視鏡看見宋佳微,馬上殷勤地下車幫忙。
“都放好……”王俊鵬也繞到車尾箱的地方,卻在看見他們的時候,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陳媽聞聲擡頭,原本帶着微笑喜悅的臉上,一下子就變成了狂風暴雨。
她放下手中的狗娃,一手抓住狗娃的肩頭,一手捂住嘴吧,眼睛大大的地望着王俊鵬,成串成串的水珠“啪嗒啪嗒”地落在狗娃的發頂。
“孩子他爸……”陳媽用着隱忍的哭腔喊了出來,四年來的思念終於爆發,一直以來堅強的僞裝也頃刻崩塌,她反轉左手用力咬着手背。
這不是夢,是真的,是真的。
四年了,她終於找到他了。
“狗娃,快叫爸爸,快去爸爸那。”她激動得不知臉上是哭還是笑,蹲下身揉揉狗娃的腦袋,推着他去王俊鵬那。
狗娃卻沒有動,害怕地看着面前高大如槐樹的陌生男人,十指來回捲動着,也沒有開口喊他。
“你這孩子,媽媽不是說做人要講禮貌嗎?他是你爸爸,去啊!”狗娃的無動於衷令陳媽有些尷尬,她羞怒地打了狗娃屁股一下,隨後看見孩子憋紅的臉就後悔了。
她是太高興了,纔會這樣手足無措。
薛媽走過來蹲下,摸着狗娃的臉說:“他就是孩子的爸爸?”
陳媽啜泣着點點頭,把臉埋在孩子的肚子上,既高興又不安地說:“狗娃,去爸爸那!”
狗娃仍是無動於衷,小拳頭捏着衣裳,大眼珠盯着那個背對着陽光的男人。
薛媽見狀,揉揉狗娃的腦袋說:“孩子,你不是一直想見爸爸嗎?去吧,快去爸爸那裏,讓你爸爸好好瞧瞧這俊俏的臉。”
合上車尾箱,宋佳微望向王俊鵬。
看來無動於衷的不僅是狗娃,還有王俊鵬。
他非但沒有說一個字,還用陌生和抗拒的眼神,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未過門的妻兒。
宋佳微看出來了,王俊鵬不想認他們。
忽然想起第一次見王俊鵬時,王俊鵬在她酒裏下藥的齷齪行徑,宋佳微總算明白爲什麼薛媽會說孩子他爸一直沒有找來,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事。
現在看來還真是出了大事,人家飛黃騰達了,變成了易城裏多金的單身漢,想要撲到他懷裏的年輕女孩不計其數,他自然也就嫌棄起陳媽這個糟糠之妻了。
所以這麼多年明明知道陳媽在哪,知道狗娃的存在,也沒有回去找他們的念頭。
甚至無情到病重臥榻的母親都可以不要,只爲了和這段不好聽的過往斬斷,所有的他都拋棄了。
氣氛一度變得尷尬,宋佳微拉開後座車門說:“先上車吧,待會孩子得曬中暑了。”
“對,對,先上車,別曬暈孩子了。”薛爸到底是明白人,通過王俊鵬臉上的表情就明白了他是什麼想法。
現在在大庭廣衆下不好追究王俊鵬,得先回家再說。
王俊鵬這纔開口,扶了扶眼鏡說:“上車吧。”
然後他拉開駕駛座的車門,回到車上。
“好,好,狗娃,咱們回家。”陳媽到底是單純的農村婦女,被丈夫拋棄還搞不懂是怎麼一回事,單純地以爲王俊鵬這是要接她和孩子回家。
心裏還高興苦日子終於到頭了,孩子終於可以和父親團聚,狗娃再也不用跟着她受罪。
狗娃被她一頓胡塞塞進了車後座,薛爸薛媽也跟着上車,宋佳微關上車門後繞到副駕駛座,繫上安全帶,眼神銳利地射向王俊鵬。
察覺到她犀利的目光,王俊鵬沒說什麼,扭動鑰匙踩下油門,神情是她從未見過的嚴峻。
宋佳微透過後視鏡看着仍沉溺在重逢的喜悅中的陳媽,看見她高興得止不住的眼淚,心裏泛起陣陣漣漪。
陳媽的可憐程度不亞於她,宋佳微體會過這種被丈夫拋棄的滋味,她決不能讓陳媽走她走過的路。
尤其是狗娃,在這件事上他是最無辜的。
她忽然對這個世界有些心寒,果然人越有錢,就越沒人情嗎?王俊鵬爲了自己,妻兒母親都可以不要,這個人還有底線可言嗎?
可憐的陳媽,無辜的狗娃,他們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