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歲月流歌 >第十九章 牛棚印象(二)
    “晚上每天都有大人,成子,再過幾晚就輪到你爸了”

    剛子很是無奈的嘆了口氣,原來這牛魔王的寢宮還不是他一個人的。

    那個時候,耕牛可是一個生產隊最重要的生產資料。

    冬天長夜漫漫,萬一老耕牛被那些偷牛賊們盯上了,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情。

    老牛倌田爺的脾氣有點怪,他說眼看七老八十,說不定哪天腿一蹬就見閻王爺了。

    雖然無兒無女,但臨死的時候一定要死在自個的窩裏。

    所以在牛棚值夜的活兒,他就撂了挑子。

    生產隊長老羅頭對田爺深表同情,這個原本有職業牛倌負責的差事,也就落到了其他社員的身上。

    其實也不是啥大事,就是每天夜晚各家輪流派人,去老牛棚那兒睡一覺。

    “我也要來這麼大的地方能睡十個人”

    大成子心意已決,剛子如不答應這個孬孩會和他決鬥的。

    “晚上滿道跑,你媽不錘死你”

    聽說有大人過來,狗蛋先退縮了。

    栓子正躺在稻草上嘎咕嘎咕的嚼着薑糖,他擔心剩下的這點再給剛子瓜分了。

    他和爺爺住的茅屋與牛棚沒有分別,晚上在哪過夜也沒人管他,夾牀破被絮就過來了,所以比成子他倆要坦然了許多。

    “我就過來錘死我都過來”

    大剛子別看平時慫,認準的事兒也是十頭牛都拉不回的。

    “隨便你,那些大人們也不想來,昨晚李春子過來半夜就跑走了他肯定想老馬子了”剛子嘿嘿淫笑了起來。

    江淮土話中,老馬子就是老婆、媳婦的意思。

    大人們白天上工,晚間都想老婆孩子熱炕頭,沒有幾個人願意來牛棚滾草堆的。

    只有大成子他們沒事幹的萌娃們,纔會有這般的興趣。

    那個叫李春的小夥剛剛新婚大喜,放着如花的老馬子在屋裏自個跑來滾牛棚,簡直就是要他的命了,半夜不跑走纔是怪事。

    那天晚上,栓子如約前來。

    狗蛋父母的家法和剛子家一樣厲害,只能中途歇菜了。

    只有大成子威武不能屈,一路哭嚎着來到了牛棚。

    他的虎媽衛蘭跟在身後,胳肢窩夾着被子被褥,一邊竹棍教訓着自己的傻兒子。

    臨走前更不忘叮囑值夜班的大人,看好幾個小孩,別讓他們從草垛滾掉地上了。

    慈母之心幾十年後才能明白,那是多麼深沉的愛啊

    一盞昏黃的馬燈掛在屋頂杺條的鐵釘上,值夜的田家阿叔早就鼾聲如雷了。

    三個小娃頭挨頭睡在一起,興奮的過年一樣,怎麼也睡不着。

    “我現在有工分啦每天五個工分”

    剛子趴在被褥上,向兩個小夥伴低聲的炫耀了起來。

    “五個工分能買多少顆糖”

    大成子好奇的問,他還沒有錢的概念,但也有了最原始的物物交換的意識。

    兩個雞蛋一兩煤油,五個雞蛋一斤粗鹽之類。

    給媽媽跑腿去大隊部供銷社買東西,乾的多是這樣的交易。

    “兩分錢一個工分,我一天的工分能買十顆糖”剛子驕傲的答道。

    大成子和栓子都羨慕的張大了嘴巴,成子羨慕小放牛每天都有糖喫,而栓子則是滿心的妒忌。

    生產隊長老羅頭每天讓自己和老爹給隊裏撿狗糞,憑啥剛子記工分,他卻沒有。

    其實在油坊生產隊,栓子和他年邁的爺爺都不能出工勞動。

    讓他們爺孫倆象徵性的揀點糞肥,保住每年的口糧,已經是人民公社制度優越性的充分體現了。

    漫長冬天來臨的時候,老爹還會帶他出門找點副業,挨家挨戶的行乞。

    老弱病殘、破衣爛衫,乞丐的行頭齊備,連改頭換面都不需要了。

    不過每次出行,爺孫倆都會去沒人認識的外鄉外區,纔開始營業。

    所以直到今天,隊裏也沒有幾個人知道田栓子爺孫倆要飯的事情,否則可就把油坊生產隊老少爺們的臉給丟光了。

    冬月裏總有個把月的時間看不到栓子的身影,但娃們毫不在意。

    王家大莊的小娃羣中,他本來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況且十冬臘月,正是天寒地凍睡懶覺的好時光,他說不定正躲在哪個角落裏曬太陽睡懶覺呢

    “把馬燈滅了”

    酣睡中的阿叔突然停了呼嚕,高聲的嘟嚕道。

    剛子趕緊光着屁股從被窩裏爬起來,吹滅了螢火一般的馬燈。

    整個牛棚瞬間黑暗了下來,老牛咀嚼喘息的聲音被空前放大,被褥下的稻草受到擠壓嘩嘩啦啦,就像屋外鋪天蓋地的暴雨一般。

    栓子身上的跳蚤開始活動了,大成子能感到無數條小蟲在身上隱隱的蠕動,所過之後奇癢難忍。

    深深的恐懼感向他襲來,大成子覺得無邊的黑暗裏,正有無數個妖魔鬼怪在向他眨巴着眼睛。

    “剛子,你每晚在這裏可害怕”大成子噓噓的問。

    剛子和栓子都沒睡着,也沒有任何睡意,因爲有一個阿叔在旁邊他們纔不敢放肆。

    “有啥好怕的怕地震”

    “你不怕鬼來嚇你”

    “人怕鬼,鬼怕老牛有這麼多老牛在,我怕個屁啊”

    剛子的邏輯和大成子一模一樣,人怕鬼,鬼怕狗。

    只要有狗在場,或聽到狗的叫聲,無論多麼黑的夜晚,大成子都不會害怕。

    雖然是一種小娃們的精神勝利法,但也算是信仰的力量吧。

    沒有信仰、不懂敬畏、無知無畏,纔是最可怕的。

    老輩農民經常會提起生產隊時候的往事,據說當年隊裏收入的分配是這樣的。

    每年收穫的莊稼,首先要交足國家的公糧。

    第二步是分配隊里社員的口糧,按人頭分,充分體現了大鍋飯的公平精神,但也有定量上的差異。

    比如每天出工參加生產的社員,每個月30斤稻穀的口糧;失去勞動能力不能出工的老弱病殘,每月25斤的定量;十歲以下的兒童,每月20斤的口糧等等。

    都是最低線的定量,僅靠這點口糧是喫不飽肚子的。

    隊裏的工分通常都是折現爲貨幣,每個工分多少錢,取決於生產隊每年賣餘糧和生豬養殖等副業上的收入。

    人少地多、副業搞得不錯的生產隊,工分的收入就會多一些,比如每個工分5分錢、6分錢的地方也有。

    一個壯勞力每天出工,最高可拿10個工分,以每分五分錢計算,一個月滿出勤就會有15元的工分收入,而且還是在口糧之外。

    每年隊裏還發糧票、布票,以那個年代的工資價格水平計算,四口之家兩個壯勞力,這樣的收入日子也夠過了。

    但這樣的地區毛麟風角,人多地少纔是是最大的國情。

    又沒有如今的種子、化肥、農藥,農村的地力盡管已得到最大化的利用,也打不出多少糧食來。

    據說江淮鄉村的很多地方,72年之後就私分自留地了,年頭年尾養兩頭生豬也不再有人來管,大成子家所在的油坊生產隊就是這樣。

    但這裏有兩個前提條件一是生產隊每年的公糧、餘糧任務必須按量完成;另一條全隊各家社員多爲本族同宗,沒人打小報告。

    公糧餘糧的任務完不成,還私分自留地,可就把天給捅破了。

    一個隊裏宗族關係複雜矛盾重重,利益的分配又無法做到面面俱到,一人告密全隊人遭殃。

    平凡的世界裏孫少安所在的那個雙水村,就是這種情況。

    大河對岸的山西,家庭副業已經搞得轟轟烈烈了,這邊的黃土塬上,還是一片苦荒。

    老一輩農民談到大集體生產隊的時候都會感嘆,如果有今天的雜交種子高效化肥,集體副業能不能搞成華西村那樣不敢說,喫飽肚子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他們說農民日子最苦的時候有兩個階段,一個“三年困難”時期,另一個就是“四q”之後。

    老農民們至今仍然想不明白,“清工分、清賬目、清倉庫、清財務”,明明是整頓基層官僚浮誇作風的好政策,怎麼到了農民社員那兒,就變成“清存糧、清牲口、清副業、清浮財”了。

    連最後一隻下蛋的母雞、最後一罈泡菜都被清走,清的個山窮水盡、吊蛋精光。

    實事求是、求真務實的作風真是太重要了,否則再惠民的政策、真理,也會有歪嘴和尚把經給念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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