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成子這個萌娃,猶如長期冬眠之後驟然甦醒的小烏龜一樣,忽然發現了一個五彩的世界。
籬笆牆上的木槿花開了,在成子的眼裏有了別樣的美感。
屋檐下的春燕歸來了,他會冒出無數個疑問。
它們從哪裏來還是去年的那窩燕子嗎
午後的暖陽下,靜靜趴在牧羊的草坡上,翻看唐錚姐姐她們留下的小人書。
儘管一個字也不認識,也能從連環畫連續的場景和人物中,悟出別樣的故事來。
這個娃們的世界觀裏,不再只有喫和玩了。
第一次有了美和遠方,有了對於過往的思念和對未來的憧憬。
“我家的孬孩總算開竅啦”
媽媽衛蘭正在晾曬衣裳,瞅見大兒望着遠方出神的模樣,滿心欣慰的笑了起來。
娃們既然混沌初開,會思考人生了,也就到了入學的年齡。
二叔王世川交給堂姐毛丫一個艱鉅的任務,教大成子數數,從一數到一百。
那個時候農村小學的入學條件,對於娃們通常有兩個要求。
虛歲要滿九歲,另一個指標就是要會數數,從一數到一百。
毛丫剛開始還挺開心,她與剛子一樣,都有好爲人師的毛病。
漫長的暑假天裏,村口的老榆樹下,成了毛丫授學的講壇。
除了大成子這個學生外,還有狗蛋和栓子兩個旁聽生,有時剛子也會過來作爲後備的助教。
教學的道具是一百根小木棍,或者一百個杏核。
古木爲蓋黃土爲壇,頗有點孔老夫子當年有教無類的架勢。
怎奈自家的小堂弟是榆木疙瘩的腦袋,幾天之後狗蛋和栓子都學的差不多了,只有大成子對於數字還如天書一般。
好不容易數到五十個杏核,忽然又連下三級或兩級從三十、二十重新數起。
有時又會犯跳躍性的毛病,從三十直接竄到八十。
這可把毛丫老師氣壞了,拽耳朵、打手掌沒有效果,與學生一起坐在泥地上氣急敗壞的嚎哭也沒有作用。
毛丫堂姐終於無計可施,自個去二叔二嬸那兒辭教不幹了,讓他們另請高明。
二叔王世川譏笑侄女在學校遊混,連個數數都教不好。
二嬸善解人意,上街的時候還特地給毛丫扯了一塊做裙子的花布,作爲教弟弟的酬勞。
媽媽最瞭解自家的兒子,大成子平時就怕毛丫,堂姐兩下一咋呼,他就孬掉了。
一百以內的數數,應該是難不倒他的,讓娃們自個去琢磨,效果可能會更好些。
果不其然,與狗蛋、栓子這兩學齡前兒童互幫互學,又有剛子這打醬油的從旁糾正,娃們對於數字的領悟進展神速。
開學之前的半個月裏,一百以內的數數,大成子已能倒背如流了。
那年開學季,大成子虛歲還沒到九週歲,纔是媽媽衛蘭的一塊心病。
臨上學前她還不忘對兒子提耳囑咐了一番“成子去學堂報名的時候報九歲知道吧九歲不然你就沒有書唸了”
爸爸王世川對於兒子最捨得花錢了,開學那天給大成子置辦了一身的新衣。
新汗衫、新短褲、新涼鞋、新書包,裝扮的就像地主家的闊少爺一般。
與大成子一起去東方紅小學報名的,還有狗蛋和栓子。
不知是爸媽不忍小兒子當一輩子小放牛,還是老師家訪起的作用,剛子又重新背起書包了。
這一次他該痛改前非了吧就像民歌讀書郎裏唱得那樣。
小嘛小兒郎,背起那書包進學堂。
不怕太陽曬,也不怕那風雨狂。
只怕先生罵我懶咯,沒有學問囉,無臉見爹孃。
這首誕生於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湘南民歌,大成子他們讀小學的時候還在廣爲傳唱。
但不知從啥時開始,已經躲進歷史的角落裏了。
當王家成重新想起這首歌時,滿是鄉土氣息的童年早已遠去。
只留下一些斑駁的影子,在記憶的長河中時時泛起金色的波紋。
那個時候督促適齡兒童上學讀書,應該是各個鄉村小學的一項政治任務。
每年暑假都會有挨村家訪的老師,上門登記適齡兒童的入學情況。
也正是這樣一種制度,改變了小放牛田大剛一輩子的命運,使他重新走入學堂,開啓了新的人生。
東方紅小學的教師辦公室裏,擠滿了前來報名領書的老生和新生。
堂姐毛丫顫巍巍的拉着大成子的手,來到了一年級班主任的桌前。
“老師,我弟弟要報名。”堂姐平時驕傲跋扈的氣概沒有了,怯怯看着老師說。
“哪個生產隊的學名叫啥家裏啥成分”
班主任黃老師列行公事,很是溫和的問毛丫。
“油坊生產隊的,我弟學名叫王家成,社員成分。”
毛丫老實的回答,但答到社員成分時還是猶豫了一下。
那個時候讀書報名,好像對於成分這一欄已經不再有強制性的要求了,所以本村的田維海老師特地囑咐毛丫,報家庭成分時,只要報社員就行了,不要報富農地主、或是“四類分子”。
不會撒謊本是娃們的天性,毛丫儘管比大成子老練,有過報名的經歷。
但向黃老師彙報家庭成分時,還是猶猶豫豫的露出了馬腳。
那位黃老師或許是當年的“紅衛兵、紅小兵”出身,有很高的階級覺悟,並沒有隨着改革的春風馬上轉變。
看着毛丫頭閃爍的眼神,黃老師已猜出了其中的貓膩,臉色也變得嚴峻了起來。
再瞅瞅大成子這身地主羔的打扮,便不耐煩的把做記錄的鋼筆扔在了書桌上。
“幾歲了你不要講話讓王家成自己回答”
黃老師制止住毛丫,犀利的看着大成子,已經有點在找茬了。
“八歲。”
可能是受到了老師的威懾,大成子這個孬孩盡然老老實實的報出了實際年齡。
“明年再來吧下一位同學”
黃老師如釋重負般的打發了毛丫姐弟,對下一個新生重新恢復了慈祥的笑容。
“死孩子叫你報九歲、九歲還報八歲你難道是孬子啊”
毛丫堂姐欲哭無淚,狠狠掐了大成子一下,低聲的罵着堂弟,又牽着他去找田老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