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光不如昨日明朗,路上差點摔跤,被樹枝勾亂了頭髮,依然從圍牆外踩着石頭翻了進去,小心去到黎羣光身邊。
今日清晨,黎二郎給黎羣光餵了一碗清水,略給他收拾了身上的不堪,黎羣光醒來恍然以爲昨夜是做了個美夢,但口中分明留存着羊奶的味道,他趁着黎家人都在屋裏時悄悄揭開上衣,看見滲出鮮血的乾淨繃帶才真正相信是有人來救治他了,昨夜的那位小娘子也不是瀕臨死亡產生的幻覺,她溫聲在他耳邊喚他的名字,要他撐住,她還說顧謹也活着。
那可真是,太好了。
白日裏黎家娘子又發現了黎二郎在熬藥,她一腳踢翻小爐,踩散了一地藥材,不停地辱罵,罵黎雙陸、罵公婆,也罵兒女,不過最惡毒的詛咒總是留給黎羣光的。
他一直閉着眼養神,不理會黎家人的一切,任憑他們吵鬧、謾罵、欺辱,隱隱期待着夜幕降臨,果然,月至中天時分,她又來了。
“黎羣光,今天感覺好些吧,我託村裏大夫給黎二郎送的藥,你喝藥了嗎”
黎羣光並沒有告訴她那些藥被黎娘子踢翻在地,也沒有向她展示痛苦,只是微微點頭,朝她笑了笑。
“你…你往後莫來了,我好多了,夜深,路…不好走,黎家、黎家人不好相與,莫被他們…發現了”
黎羣光說這幾句話十分喫力,但能聽出他的聲音清冽,像晚風略過鬆林。
容娘摸了摸他額頭,還是在發燒。
“你別說話了,不妨事,我會小心,來,你喝點水”
她扶起黎羣光,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身上,給他餵了些溫水潤潤乾澀喉嚨,又喂他喫羊奶粥。
“我若不來,不等傷病發作到不可收拾,你先被他們餓死了”,喝完粥,容娘給他擦了擦嘴,拿出帕子裹着的軟酪來,撕下一塊餵給他,“好喫嗎,這是我極喜歡的點心,今天做好多,明日拎着點心去請大夫,黎羣光,你再撐一撐,明天我就讓大夫來看你”
黎羣光被她塞了一口香甜軟綿的點心,一時間含着不忍吞嚥,他雖生在南方,但記憶中卻是從沒喫過這樣軟糯的南方糕點,他身邊縈繞着極淡的皁角氣味,嘴裏的點心略抿一抿就融入口舌,心裏也化成了一灘,閉了閉眼睛,苦澀淚水迴流入喉嚨,但軟酪的甜蓋過了眼淚的苦,他輕輕問,“如何稱呼你”
“我姓陳,陳青容,你可喚我容娘”,不知爲何,容娘把自己從前的名字告訴了他。
喂完軟酪,容娘給他換藥,拆下血淋淋的繃帶,擦洗乾淨傷口邊緣,昨日割去腐肉的傷口看着要好一些了,不再滲血,就重新上藥纏繃帶。
“你傷的好重,只是在黎家人眼皮子底下,不好做的太過,我回去想想法子,先讓大夫來處理你斷骨”
“不要爲此冒險,我…我撐得住”,大概是所有男人的通病吧,黎羣光都這樣了,還是覺得自己可以承受,甚至問起顧謹,“顧謹他…他如何了”
“顧謹他比你好多了,只是背上幾道大傷,沒有斷骨,再過幾日就能起身,他說那時再來會你,叫你保重”
第二日天剛亮,晨光熹微,草葉上的露水還沒有消散,空氣中氤氳着溼潤霧氣,養羊的人家趕着羊羣上了山,路過容孃家門外時,把送來的羊奶放下,是裝在一隻乾淨陶罐裏的,罐口上扣了一隻大碗遮擋灰塵。
沒時間蒸核桃去腥了,容娘倒出些在小砂鍋裏,摻一碗水,抓一把茶葉同煮,三隻碗,碗底舀一勺桃醬,熱奶茶一衝,香氣四溢,早餐便是奶茶就玉帶糕。
囑咐小睿今日乖乖在家,跟顧三郎玩一會兒就回房間描字,容娘背了揹簍去村長家借車上縣城去。
有長工大哥帶着,她不用揣戶籍在身上,只是趕着輛大騾車,村長又沒有隨行,少不了交上十個錢的入城費,又給了長工大哥兩個錢去寄騾車,在城門裏路邊的茶歇腳店爲他叫了一大碗豬肉臊子湯麪。
容娘自己先去集市買家用,這次在雜貨店看見了品質好些的瓷器,只是仍然是民窯的粗瓷,不過較上次看的那一批好多了,起碼錶面沒有小氣泡,她也懶得再挑剔,當下便買了一批杯盤碗盞的,店家用穀草紮起來給她找了個大竹筐子裝,大越城鎮的交通管理已經很先進了,村長家的騾車沒有城裏牌照,城市道路限行,只好約定半個時辰後店家幫忙送到城門口去。
買完東西后容娘纔去的柳大夫醫館,醫館跟棺材鋪子開在同一條街,柳大夫又自恃醫術高超,診費貴得很,平素好像就比較清閒的樣子,容娘來時,看見兩個小夥計一個坐在門腳撐着腦袋發呆,一個在大櫃裏頭碾藥。
“柳大夫在嗎,我來謝他”
“誒,是那位做得好紅燒鯉魚的娘子”,門口的小夥計站起來迎她,“快請進,柳大夫在後堂睡大覺呢”
“這會兒還在睡呢,可見是夜間用功琢磨醫書了”
“嗨,我們柳大夫自有師承,從不看醫術,他啊,只是愛睡覺啦”
正說着,那小夥計被人從後頭敲了腦袋,“說我什麼呢,扣你月錢銀子,你自己數數這個月還剩幾文錢吧”
柳大夫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單衣外頭批了件長袍,腳上趿一雙露趾皮屐,沒梳髮髻,三千青絲綁了個低尾,幾縷不聽話的髮絲垂在額前,他面色皎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打量容娘,似乎在忖度這女人的來意。
上次什麼事都急匆匆的,根本沒好好看這位柳大夫的容貌,容娘有一瞬被驚豔了,這位柳大夫,可真是好看,很直觀的好看。
“柳大夫晨安,上次蒙你出手救治我堂兄,我來謝你,順便再拿些金創藥”
“這才幾天,就用完了”,柳大夫打了個呵欠,招呼她進後堂自便,他先去洗把臉漱個口。
進了後堂,容娘坐下打開食盒給小夥計們看,讓他們燒熱水泡茶就點心喫,不一會兒柳大夫過來,茶倒好了,點心也擺好,他一邊喝茶喫玉帶糕,一邊猶疑的看着容娘,心想這女人態度變化很大,怕不是算計什麼呢。
“過於客氣了,說罷,什麼來意”
容娘不好意思的笑笑,大致講了希望請柳大夫去村裏出診的意思,說還有個可憐人,一身傷病拖得快死了,望他去救一救,多少銀子都給,只是,還請柳大夫繼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是治傷,不要開金口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