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的不巧，把你青梅竹馬的小娘子氣跑了”
“阿容”，黎羣光拉着容娘坐下，摸出松子糖給她喫，“我哄哄你，給你糖喫，你大人大量，別生我氣”
容娘接過鬆子糖含在嘴裏，眯着眼笑，“真生氣的是那位予娘，她當真傷心又惱怒，你真可惡，平白誤了卿卿芳心”
“哪個卿卿？你纔是我卿卿”，黎羣光低沉聲音說着肉麻的話，容娘頸後都有點麻酥酥的，她給黎羣光也餵了一顆松子糖。
黎羣光不耐煩慢慢抿，他幾口把糖嚼了，舔了舔嘴脣，給自己倒了杯茶，“今日予娘一時衝動，對你不敬，但她不是驕縱蠻橫之人，等她想通了，會來給你道歉”
容娘不置可否的點點頭，人心的成見是一座山，更何況予娘對黎羣光有意，她不覺得予娘能想的通，換作是自己，恨不得一生不要再見面。
“春娘幾個不讓你來，今日是？”
“平素楊青很快就把碗碟拿過去，今日他遲遲不來，我自然擔心是不是你出了狀況，這纔來的”，容娘站起來往外走，“你提醒我了，婚期在即，本不該與你會面的，算了，我這就回去了”
“等等的”，黎羣光回身自枕下摸出一個物件遞給容娘，“你簪發的桃木釵舊了，我知你不愛金玉，用這個吧”
他遞過來的是一根紫檀的長釵，釵頭雕刻祥雲紋，雲紋上鏨了銀絲，簡樸又美觀，很用心的打磨過，通體泛着紫檀油潤的光澤。
“好看，我很喜歡”，容娘接過來放在手裏摩挲，她現在用的桃木釵是兄長刻的，往後就要換上黎羣光刻的了。
這時候聞人予已經走到村外頭她拴馬的地方，楊青從後頭衝過來牽住她的馬繮繩，“我得送你”
“讓開”，聞人予佯作揮鞭，掙開了楊青，牽着馬躍了一步，“匈奴草原我都進出自如，還擔心揚州的夜路？”
“予娘，你不要這麼固執好不好”，楊青泄氣，他皺眉看予娘，“我們都知道你喜歡大哥，但也都知道大哥他只把你當小妹，你又何必把容娘得罪了，一點情誼不顧”
“楊青，我們是戰場上生死相托的情誼，不會這麼容易消磨，江南錦繡堆煙，羣光哥一時被迷了眼，你千萬盯着那女人，不要讓她蠶食羣光哥的意志，西州纔是我們該待的地方”
她說完就馭馬走了，徒留楊青在飛揚的塵土中嘆氣，他不知道大哥是怎麼想的，也不知道容娘是怎麼想的，他們兩人達成了怎樣的共識他也不知道，予娘憂慮的那些，他也憂慮過，可有時候又在想，胡人已經退了，西州逐漸恢復繁華，大哥其實也不一定要一直駐守北地的，況且，戎馬一生也不見得真是大哥想要的。
楊青晃晃頭往回走，中途路過村長家，想着剛纔村長去找大哥，估計是爲看期的事兒，便進去拿了寫着黃道吉日的帖子，回到小山坡上要路過容孃家門，他想看看容娘回來沒，鬼鬼祟祟踮着腳，專注的往牆裏面看，沒想到一回頭，自己被羊羣包圍了。
“哪家的臭小子，扒人家姑娘牆頭，找抽”
放羊歸來的楊伯一鞭子甩過來，楊青舉臂擋了擋，那一鞭子抽在他小臂上，聲音響亮，他不敢對長者還手，趕緊求饒。
“不是不是，容娘是我阿嫂，我只是看她回家沒”，他蹲下抱住一頭羊來擋鞭子，撩起袖子看自己手臂上的鞭痕。
“胡說…”，楊伯突然頓住，隔着驚惶的小羊一把抓住楊青肩膀，仔細打量他，“你、你”
“姑父！”，楊青擡頭看清楚楊伯長相後，也吃了一驚，脫口而出喊了句姑父，“您怎麼在上河，您、您怎麼老了”
楊伯似欣喜似哀慟，張了張嘴，一時卻說不出話來，他拉着楊青回了自己家，家裏今日只他一人，楊大郎夫妻帶着兒女去外家了，他拿來乾酪和奶嚼子給楊清喫，又倒上兩碗羊奶，兩人這才絮絮說起了這些年的事情。
楊伯當年從草原上逃到西州娶得妻子，他自小無名無姓，就跟着妻子姓了楊，後來西州兵禍，他妻子大姐留下的女兒死了，小弟一家被胡人擄走生死不知，楊青便是小弟的兒子，那一年他才七歲。
“我姑父也是逃難來上河安置的”，楊青星夜才歸來，黎羣光還以爲他去送聞人予，沒想到是認了個親戚。
“姑父蒼老的好快”，楊青眼有些紅，“當年他也是獵狼的好手，我爹養在塞上的羊羣，只要是姑父在，就一隻也丟不了，可恨天殺的胡賊”
黎羣光靜靜聽楊青講述，末了呼嚕了一把他的頭，“你這些年，殺敵無數，也算爲家人復仇，西州百姓流亡多少，被擄掠多少，這筆賬往後繼續討”
容娘沒趕上看楊青哭鼻子，她回去時天色還沒黑，只是霧濛濛的霞色，放下裝着碗筷的提籃，先招呼小睿洗臉洗腳，還要拿小小的定製豬毛牙刷蘸上青鹽刷刷牙。
容娘講完故事，吹滅了小睿房間的蠟燭，自己去廚房清洗碗筷，又燒了一鍋熱水，今日想泡個澡。
她力氣不小，自己就能搬動大浴桶，冷熱水混合着調好水溫，又往水裏倒了家裏剩的最後一瓶玫瑰花露，寬衣解帶坐進了浴桶。
捏了捏自己纖瘦的胳膊，好像是不如聞人予線條分明，又握住胸前兩團，她這一世發育是極好的，再往下，腰部沒有贅肉，但是軟軟的，沒那麼緊緻，除去聞人予那些不好聽的話，她其實是很喜歡那樣的女子的，像一隻獨自捕獵成習慣的小豹，矯健有力，能在男權的時代裏做軍中將領，一定是極有本事的人。
可惜聞人予不喜歡她，容娘搖搖頭，起來拿浴巾擦身，換上貼身的絲綢睡裙，點亮牀頭的蠟燭，她拿起白天放在一旁的針線，就着昏黃燭火走線，她想着快快做好，還是要漿洗一遍才能穿，至於春娘說的婚服不能洗過再穿，她就當沒聽見，到時熨燙一遍也就是了。
婚服做好的那一天，上河村民也開始忙碌秋收，這幾天日頭還大，正合適曬稻，秋來天氣莫測，說不定哪一日秋風就起，伴隨着連綿整月的陰雨，因此要趕在秋季第一場雨前，將稻子收回家曬好入倉。
春娘和張娘子都忙着家中收稻，村長家田地更多，請來許多割稻的短工，蓁兒就要跟母親嬸孃一起整日待在竈下，爲收稻的長工和短工忙活飲食，因此幾人都沒空來找容娘了，倒是容娘閒了下來。
因着自己家田地租賃給了春孃家，劉山義父子兩人忙不過來，春娘和宗生根生也要下田收稻，於是容娘自告奮勇給春孃家做飯，順帶看顧寶丫。
“容娘，今日去梓桐碰上許屠夫運豬，現看他殺了好大一口肥豬，我要了五花，還有你愛喫的排骨，他把豬肝也搭給我了”，楊青一早就進了城，他從梓桐回來就給容娘送東西，一樣樣取出來放在廚房案上。
“確是好肉，今日給你們燉紅燒肉喫”，容娘邊看邊把豬肝挑出來泡着，“一個肝子不好料理，就煮了給二黑改善下伙食”
楊青在容孃家吃了一疊蒸糕才兜着走，他給黎羣光送完糕點，也還要去幫楊伯家收稻。
容娘關好院門，回身看小睿和寶丫在檐下的竹蓆上玩的正好，沒鬧矛盾，放心的回到廚房，把那一扇排骨抹好鹽醃起來明日喫，今日就打算料理那一大塊五花肉。
不過要先發面，楊青和黎羣光好久沒吃麪食，今日給他們的主食就是肉夾饃了。
把揉好的面蓋上乾淨紗布擱在竈頭，容娘生火把鐵鍋燒熱，五花肉皮子那一面要烙一烙，烙到焦黑取出來用絲瓜瓤清洗乾淨，下水焯到肉色變白後撈起來，再切成小孩拳頭大小的塊兒，過涼水瀝乾。
鍋裏放少少的油，冷油下桂皮、八角和香葉，小火炒出香味來，再把切好的肉倒進去煸炒到四面微黃，放一把冰糖，兩勺醬油，炒到肉塊上色，加入蔥結和薑片，倒滾水沒過所有肉塊，等到鍋中沸騰時把剝好殼的煮雞蛋倒進去，慢慢燉到鍋中汁水微幹。
等饃烙好了，肉差不多也成了，容娘掀開鍋蓋，被阻隔在方寸鐵鍋中肉脂迸裂的聲響瞬間清晰，動物油脂和糖醬在高溫下組合的產物大概就是人最原始的滿足，她拿筷子想夾起來嚐嚐，已經非常軟糯，稍微一用力，整塊肉就坍塌在筷子尖兒。
味道自是不必說的，對於春娘這些口味清淡的揚州人來說，這幾日跟着容娘喫飯纔算是打開了味蕾新世界的大門，原來不是他們天生口味清淡，只是自家炮製不來那樣濃油赤醬的美味。
容娘找出只湯盆，裝滿紅燒肉，再數出一人一個的雞蛋放在另個深口盤子裏，竹編小框裝滿劃開兩半的白饃，還有一大碗爽口的醋泡蘿蔔，並一罐子消暑湯，這些就是春娘一家的午飯了。
中午是宗生來拿飯，他總有點不好意思，不多話，只是笑的靦腆。
楊青就不一樣了，他如今來容孃家都當是自己家，態度理所當然到黎羣光都時常想捶他一頓。
他身強體健，做點農活兒根本不當回事，脫了上衣在田地裏揮汗如雨，引得人家女娘給家人送飯時就算繞路也要去看他一眼。
“我姑父今日宰羊，給我一條羊腿，容娘，晚上讓我大哥把它烤了，我來給你送，讓你也嚐嚐大哥的手藝”
楊青嘴裏塞着紅燒肉夾饃，拎着裝好飯菜的籃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