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珩低低的喚了他一聲。
三公子這人啊,平素就極有主意,能自己去做的事,從不同他多說一個字。
謝玹看着謝珩,眸子如同墨色暈染一般幽深,一張俊臉依舊沒有什麼表情,清冷的嗓音卻在無形之中帶了幾分暗啞,“我早習慣做這樣的事了,長兄不必擔心。”
三公子說完,鬆開長兄的手腕轉身便走。
周遭紅牆碧瓦都還籠罩在濃煙之中,衣衫破敗的少年行走其間,縱然形容狼狽,卻難掩飾玉樹迢迢之風姿。
謝珩看着三公子離去的背影,眸色微頓。
心彷彿忽然被無數根針扎得疼痛難忍,卻難言。
衆人都道謝家兩位新貴爲愛反目,在朝堂上爭鋒相對,在家裏鬥你死我活,成了列國風月錄上最新的笑談。
可誰能想到,他的三公子,竟是個紅着眼,忍着淚,萬事都以長兄爲先的朗朗少年。
謝玹曾同他說“那些你不屑做的陰暗事,都由我來。”
這話,從來不是說說而已。
三公子是真真切切的,拼了命去做的。
謝珩看着謝玹專門出了宮門,這才沉聲道:“青六,帶人在暗處跟着三公子,務必護他周全。”
“屬下遵命!”
青六抱劍行禮,當即帶着四個青衣衛飛身躍上屋檐,小心翼翼的跟上了謝玹。
老郡公和賀興邦見狀,不由得上前,含蓄的開口勸謝珩,“雖說生死有命,全看天意,不過老夫看溫掌櫃運道極好,此次必然能夠逢凶化吉,否極泰來。”
兩位老大臣活到這個年歲,都是見慣了生死的,白髮人不知送過多少黑髮人,如今到了古稀之年,家中冷冷清清,越發的曉得對謝珩來說,但凡溫酒還有一絲尚在人間的希望,都是好的。
哪怕是一輩子都找不到,也比死在面前好。
謝珩心中明瞭,啞聲道:“多謝。”
老郡公和賀興邦聞言,不由得對視了一眼,便沒再說什麼,直道朝中諸事都需主上整治,一定要保重貴體。
謝珩點點頭,知道:“兩位也累了,先回府安歇吧。”
這邊正說着話,王良已經帶着人把宮中各處的人事冊子都搬了過來,一衆宮人內侍全都排成整齊,等待盤查。
謝珩親自在場一一盤查,所有人戰戰兢兢,竟有七八人未曾輪到盤問,就先自尋短見的。
好在青衣衛們眼疾手快給攔住了,直接拿布堵住嘴,捆了手腳,押到一旁嚴加審問。
宮內徹查,被謝珩翻了個底朝天。
宮外更是羣臣駭然,怕的府門緊閉,收拾細軟準備趁機逃走的大有人在,然而,帝京之中各個城門早已經被封鎖,但凡帶着細軟,舉家出逃的不論官職大小全被守城的士兵拿下,送到了天牢審問。
一時之間,整個帝京城天翻地覆。
如此過了整整三日,已經沒有官員再敢私自出城,衆人在私底下一合計,決定齊齊上殿進言,以“國不可一日無君”開頭,勸諫謝珩登基,暫且放下溫酒之事,把心思放到國家大事上。
再這樣折騰下去,一幫年紀大點的臣子每日擔憂這擔憂那,愁都愁死了。
議政殿。
這一日,是謝珩亮出逐雲令後,初次登朝堂,雖未登基稱帝,可他坐在龍椅上,卻無人敢多言一句。
謝小閻王的心思他們從來都沒搞懂過。
趙帆死了,老皇帝也被他拉下了馬,現在天下人都知道他是長寧公主之子,理應繼承皇位。
可他吧,一心徹查宮內宮外,追尋溫酒的下落,對那九五至尊的位子愣是半點也不着急坐上去。
大臣們紛紛出列勸了許久,跪在地上喊:“無君主事,國無寧日!”
從前最喜歡參謝珩,往他頭上潑髒水,如今跪在議政殿喊求主上早日登基,喊得最是響亮,好像這般,就能讓謝小閻王忘了同他們的往日恩怨,從此君臣相安。
沒奈何,謝珩依在龍椅上,聽得此言,只有滿心的不耐煩。
少年已經好幾天沒閤眼,眸色發紅,戾氣纏身,沉聲問道:“說完了?”
只此三個字。
衆人聽得心頭一震:這回是完了。
這小閻王就不是那種想登基稱帝,卻假意沉着氣讓大臣們去“逼”着他纔會登位的人。
可惜這幫人自以爲聰明,辦的卻盡是些蠢事。
偌大的議政殿陷入沉靜之中。
謝珩一揮手,將御案上堆積成山的奏摺掃落在地,沉聲問衆臣,“你們以爲人人都是趙毅?奴顏媚骨的奉承討好,就能保住自己的烏紗帽?”
方纔喊得最響的那一衆大臣紛紛拱手低頭,“臣不敢!”
話雖這樣說着。
卻仍舊有人奉行富貴險中求,冒着被小閻王砍了的風險上前一步道:“主上年少氣盛,當知許多事都應當三思而後行!帝京城門已經緊閉三日,城中百姓因此人心惶惶,再這樣下去,唯恐對主上有所不滿……”
後邊的人見狀,跟着道:“這些天,好些宮人內侍都被嚴刑拷打攀扯出許多人和事來,這些人的話反反覆覆,真假難辨,難保不是因爲受不了大刑胡編亂造。此事若再不到此爲止,恐怕會引起大亂,還請主上爲蒼生百姓着想,且不可爲了一個女子,致大晏於水火之中啊!”
又有人上前道:“臣聽聞天牢裏日日有人喊冤,猶如冤鬼哭嚎,每夜聲傳十里,無人敢安睡。原是天牢裏關了不少想要趁亂出城的大臣!當日主上回京,事出突然,他們心生懼怕,想要出城避難也是情有可原之事,這樣不由分說就下了天牢,豈不是要讓天下人說主上治國無方?”
這些個人,口口聲聲都說怕天下百姓對謝珩不滿。
一個個就差在自己腦門上貼上“我是忠臣,別殺我!”幾個大字了。
謝珩冷笑:“以爲孤不知道爾等其身不正,生怕被拉下水,所以急着替人開脫或者索性全部除了滅口?”
這話一出,議政殿上至少有一半大臣跪伏於地,面色發白的喊道:“臣都是爲了主上着想啊!請主上明察啊!”
“既然是爲孤着想。”謝珩一手撐在龍椅扶手上緩緩起身,居高臨下的睥睨衆人,“那就一起去天牢,把你們知道的都說個清楚清白。”
少年平靜而冷漠,同從前玄甲在身,手持利劍頃刻間便奪人性命的桀驁全然不同,取而代之,是近乎死寂的肅殺之氣。
他不再鋒芒畢露,只剩下“我見爾等如螻蟻”的不屑。
方纔還句句爲君的大臣們頓時嚇得面如土色,瞬間說不出話來。
有人上前求情道:“啓稟主上,大晏剛遭大劫,正值百廢待興之際,還請主上開恩,給他們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是啊,主上,大晏已經摺損了太多忠臣良將,請主上憐憫大晏萬民!”
謝珩俊臉沉沉,負手道:“你們矇蔽了趙毅二十年,也想這樣擺佈孤嗎?”
“臣不敢!”
剩下的一半大臣也跪下了下去,惶惶不安的貼首於地。
“對我謝珩而來,無用之人,有不如無。至於欺君佞臣……”少年居高臨下,沉聲道:“格殺勿論。”
衆人聞言,只覺得背後一涼,在說什麼都得三思了。
這一位,可是說到做到的謝小閻王。
“誰還有話要說?”謝珩擡手,輕輕拂去袖間褶皺。
底下衆人相對無言。
其中一人咬了咬牙,正要起身再拼死多說兩句。
謝珩丹鳳眼微眯,周身殺氣四溢,“死人是不會有那麼多廢話的。”
只一瞬,羣臣俯首,再無人敢多說半個字。
這一日早朝,上殿的文武百官還算不少,待到下朝時,便有一半被下了天牢。
原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從前歷代君王剷除異己,都還要找些由頭再下手,難免要讓人多活幾日,就連老皇帝剛登基那會兒,對一衆人趕盡殺絕的時候,身邊心腹爲了找殺人的由頭,想的頭都禿了。
到了謝小閻王這裏,卻全然顛覆了他們的想法。
謝珩甚至連場面話都懶得多說,要你們下天牢你們就得去。
反正他也不覺得名聲有多麼重要。
這可苦了一種心思九曲十八彎的權臣們,王首輔前幾天已經先行在牢裏待着了,朝中六部,能主事的也沒下剩下幾個。
從前在議政殿中爭鋒相對的,眼下都去天牢團聚着,抱頭痛哭了。
而三公子謝玹,也已經三天沒有出現在謝珩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