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在夜離眼中,越發覺着這人欠揍。
她方纔對着謝琦是左思右想琢磨着什麼把話說的明白點,讓他心裏少點糾結,這會兒瞧見溫文半路冒出來,直接就伸手去拔腰間的軟劍。
一直背對着她的溫文察覺到了空氣中莫名洶涌起來的殺氣和怒氣,連忙轉身道:“有話好好說,能動口就不要動手,我可是給你送銀子的!”
少年語速奇快。
他倒不是怕夜離,只是今個兒瞧她這幅黯然傷心的模樣,若是再動手同她動手打架,豈不是還有幾分佔人便宜的嫌疑?
夜離皺眉看他,有些不大相信道:“你有那麼好心?”
溫小公子一聽這話就不樂意了,“你說的這是什麼話?”
夜離也不管他高不高興,當即問道:“你喫飽了撐的慌?”
溫文剛要開口說話,立刻又噎住了。
其實也怪不得夜離會有這樣的反應,着實是因爲溫文和她在來帝京城的這一路上就沒好好說過幾句話,常常是一言不合就開打。
除了,在謝府被謝家衆人關懷備至問東問西的時候,曾經生出過一兩分“同病相憐”的感覺之外,兩人也算不得是什麼友人。
夜離沒好氣道:“你沒事就趕緊從哪來回哪去,沒事湊什麼熱鬧?嫌日子過得太舒坦了,出來找揍麼?”
溫文本來還想好好同她說話,一聽此言,頓時就有些冒火了,“我看你纔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夜離聞言,頓時柳眉倒豎,猛地抽出了腰間軟劍,飛身一縱,銀光熠熠的劍鋒眨眼間便刺到了少年身前。
溫文見狀,當即側身一避,從袖中掏出幾張銀票來,刷的展開給夜離看,在她再次攻來的手,順勢塞進了她袖子裏。
少年轉身躍上了另一邊的屋檐,離得遠遠的,朝夜離道:“這些銀票是我阿姐要給你的,不是我,所以你不要想多了。”
他迎風而立,話說的再清楚明白不過,“我哪怕是喫飽了撐死,也不會白白送銀票給你的。”
“你……”夜離被氣的差點頭頂冒火。
奈何溫文今夜只退不攻,跑起來比兔子還快。
她摸了一下袖中亂成一團的銀票,當下也沒有再追。
少女站在屋檐上,和十幾步開外的少年遙遙相對,忍不住問道:“溫酒爲什麼要送銀票給我?”
“我哪知道?”溫文自個兒都想不通,隨口道:“她說你這幾天可能要偷偷走,讓我多盯着謝府一些,果然讓她猜中了。”
其實他被阿姐叫進宮,聽了半天的囑咐的時候,真心覺是阿姐想多了。
夜離和謝琦好好的待在謝府,怎麼會忽然要走,可阿姐這人就跟能掐會算一樣料事如神。
夜離用另一邊的袖子擦拭着劍鋒,氣呼呼道:“溫酒怎麼這麼多事!”
“哎!”溫文聞言,立刻飛身上前,不悅道:“你這人怎麼不識好歹?”
夜離見狀,立馬就給他一劍。
溫文眉頭微跳,當即足尖一點,飛身而起,從旁邊的大樹上折下一條樹枝來同夜離纏鬥在一起,沉聲道:“我見你今夜之後這般黯然傷心才讓着你一些,你不要太過分啊!”
少女聽到這話,怒色更甚,“誰要你讓?”
她問着,一劍劈斷了溫文手中的樹枝,怒聲道:“誰黯然傷心了?”
溫文爲了避開劍鋒連退數步,愣是沒想明白這姑娘家家的爲什麼總是喜歡口是心非,明明都傷心的黯然離去了,還不許人實話實說。
少年琢磨不明白,但是已經退到屋檐最邊上,屋瓦踩落了兩片,落到地上碎的不成樣子。
他猛地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身後沒路,再退就掉下去了。
而夜離火氣正盛,眼看着就追到了跟前。
溫文靈機一動,摘下腰間的錢袋當做暗器打在少女的劍鋒上,阻了她的來勢片刻,趁機往謝府方向的屋檐掠去。
夜離用劍鋒一挑,伸手接住了那個錢袋,不由得嘲諷道:“方纔也不知是誰說寧願自個兒喫飽了撐死也不會給我送銀票花。”
少年足足掠出去七八步遠,確定距離安全了,才停下來,回頭看夜離,“這是銀子,不是銀票。”
他說着話,自個兒也覺得有些強言爭辯,當即又道:“就給你買糖吃了,省的某些人不識數,拿幾百兩上千兩的銀票買一串糖葫蘆,沒走出多遠,就要靠殺人越貨當劫匪才能喫飽飯,到時候又給我阿姐姐夫添麻煩。”
“溫文!”夜離怒道:“你是不是想死?”
少年作勢又要往謝府那邊去,見夜離追了兩步又停下了,這才放下心來,回頭笑問道:“我如今活得好好的,爲什麼要死?”
溫文站的遠遠的,打量了少女片刻,見她是真的快氣炸了,這才收斂了一些,正正經經的同她說:“方纔我阿姐給你都是大額的銀票,你記得找開了慢慢花,去了外頭別動不動就拔劍砍人,這天底下有幾個人扛得住你這麼追着砍?你以爲旁人都跟我似的……”
他說着說着,忽然意識到夜離看他的目光變得有些微妙起來,不由得頓了頓。
片刻後。
少年才繼續道:“總之,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人要朝前看往前走,無論從前手裏沾過多少血,只要不是濫殺無辜之人,只要以後……只要以後同從前不一樣,就不用一直活在過去了。”
這是阿姐同他說過的話。
如今他說與夜離聽,哪怕他沒有阿姐那般舌顫蓮花,但是勝在真心實意,多了那麼幾分同是舊時血海淪落人的共鳴。
夜離聽着聽着,心中越發難過起來,面上卻半點不顯,只咬牙道:“你今天這麼這麼囉嗦?!”
溫文一時無言:“……”
脾氣差的姑娘他見過不少,但是像夜離這般差的,真真是當世少有了。
白瞎了他那麼多肺腑之言。
少年有些頭痛的擡手扶額,忍不住道:“算了算了,你聽得明白就聽,聽不明白就當做沒聽見。”
夜離“哦”了一聲,“那我剛纔什麼都沒聽見。”
溫文被她氣的半死,差點從屋檐上掉下去。
夜離見狀,忽然被逗笑了,“你沒事就回家睡覺,別瞎管閒事!”
她說着,回頭朝少年道:“我走了。”
“嗯。”溫文應了一聲,不鹹不淡道:“若是你暫時找不到地方去,就到我這來,反正屋子多的很,多住你一個也不多。”
“呸!”夜離想也不想的就呸了他一聲,“誰沒地方去?誰要住到你哪裏?說話這般不中聽還這麼囉嗦,難怪沒美貌佳人喜歡你。”
溫文頓時:“……”
他難得好心一次,還被人嫌棄了。
完全不知道說什麼好。
少年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嘴損成這樣還好意思說我?要我是謝琦我也不留你!”
夜離氣的又想砍他,剛走了兩步,又踩碎了瓦片落到地上,發出不小的聲響。
底下屋裏的人在窗邊探出頭來,怒聲道:“大半夜的老踩我們家屋頂做什麼?一晚上踩碎多少片瓦了?這是帝京城!天下腳下!還有沒有王法了!”
夜離頓時停了下來,有些手足無措。
溫文站在不遠處看着她被吼懵了,頓時忍不住發笑。
少女回過神來,氣的當即揮劍從屋檐上抄起一片瓦打向了溫文。
她什麼也不說,轉身就沒入了夜色裏,飛身遠去。
少年站在屋檐上,擡手接住了射向面門的瓦片,喊了聲,“夜離!”
少女沒回聲,也沒有絲毫的停留。
溫文也不管她能不能聽到,自顧自道:“我阿姐說,不管你去哪、走多遠,記得回來啊!”
少年的聲音散入夜風裏,片刻間便散盡了。
溫文站在原地,擡手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語道:“我很囉嗦嗎?”
聲落後,他又立馬否認道:“肯定是夜離瞎說。”
肯定是因爲謝萬金走了,家裏沒人成天說個不停,所以才顯得他這個多說兩句的人有那麼一丁點囉嗦。
好人不好做啊。
喫力不討好。
少年站在夜風裏,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不管怎麼樣,該說的他都已經說了,夜離這脾氣誰扛得住?
他這般想着,不由得回頭看向了謝府,只見蒼茫月色裏,青衣公子坐在屋檐上,身後朱檐飛瓦重重,月色如霜落了滿身,越發顯得皎皎君子,如玉如琢。
謝琦自從夜離走後,就一直坐在屋檐沒動過。
他坐了許久,才把袖中的小匣子取了出來,裏頭是一支藍紫交疊的紫陽花花簪,珠玉雕琢珍珠點綴,栩栩如生。
謝琦還記得午後時,祖母將這隻花簪遞到他手上的時候,笑着說:“你也得學着哄離離開心啊,送點姑娘家喜歡的東西,說些好聽的話……”
少年聽進心裏去了,還沒來得及去做,離離便走了。
很多事,他以爲不用說,只要一直陪在她身邊就好了。
而許多東西,他自己也想不明白,分辨不清,便覺得陪伴相守是這世上最難得最美好的事。
可是,人世紛雜,總是讓置身其中的人受盡磋磨,逃不開,也避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