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是傍晚。
他躺在沙發上,正對着他的窗外夕陽已經下山了,只剩下顏料般隨意塗抹的粉紫晚霞,深藍的夜空中零星出現幾顆星星,雲層淡得近乎看不見。
晚風吹過,他額前的碎髮在風中輕拂。
之前的幾千次失敗回到現實,他都會立刻“重啓”,再次進入“書”中新的世界線,但是這一次,他沒有再“重啓”世界線。
已經沒有必要了。
其實早在第一次失敗時,他就已經猜到了,只是不願意相信。事到如今,他才終於直面這個結果。
清水杏已經死了。
無可挽回地死了。
她的死,成了這個世界的定論,無法更改,無法挽回。
他的心情很平靜,像是經過一段坎坷崎嶇的旅行後,終於找到休憩之地的旅人,心臟空蕩蕩的,溫柔而安寧。
在實行最後的辦法之前,他去見了杏杏的父母。
沒有大張旗鼓,也沒有驚動任何人,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遠處注視着他們,注視着他們溫柔幸福的新家庭。
作爲杏杏整個人生悲劇的根源,他們真是太幸福了,有了新的孩子,在新的孩子和家庭上傾注了所有的愛。他們的笑容中洋溢着幸福和快樂,似乎從未在自己的孩子身上製造過傷害,看起來真像是稱職的父親和母親。
他們把清水杏當成什麼了?垃圾嗎?
自私地,不負責任地把她帶到這個世界,再自私地,不負責任地拋棄。
本該最親近的,爲她遮風擋雨的家人,卻恰恰是從出生起,就持續傷害她直到她死的存在。
那些溫馨幸福的場景,落在他的視線裏,那麼刺眼。
爲什麼她死了,他們還能好好活着?
怎麼能有這樣的道理?
怎麼能有這樣的道理。
對清水紗希來說,那只是很普通的一天,她和父母一齊外出去公園野餐,父母似乎遇到了熟人,在他們交談時,百無聊賴的清水紗希走到一旁想透透氣,卻恰好看見了一個穿着黑色風衣身形修長高挑的青年。
黑衣青年的外貌俊美秀氣至極,鳶色的眼眸像是大海一樣美而深,危險之餘,卻又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有種致命的吸引力和蠱惑力。
從他的氣質和衣着上看,清水紗希猜測他大概是位鋼琴家或畫家,家世很好,矜貴優雅,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憂鬱。
他一直看着她的方向,即使被她發現,也沒有任何閃避的意思。
簡直像是……和小說裏男主角的邂逅。
清水紗希想。
她一向不是個內斂含蓄的女生,主動走上前搭訕,詢問黑衣青年的名字。
黑衣青年沒有回答,他的視線久久停留在她的面容上,他好像是在看她,又像是透過她在看很多人,在他的注視下,她也從一開始的害羞臉紅逐漸變得尷尬窘迫。
因爲那絕非什麼含情脈脈的目光,更像是……冰冷的審視。
過了許久,又或許只是過了一會兒,在她快要支撐不住想要落荒而逃的時候,黑衣青年終於開口了。
他甚至對她微微笑了起來,嗓音很輕很慢,就像她想象中的一樣好聽,低沉而清晰:“不是沒有想過要不要看在血緣的份上,放過那些傷害她的人。但是……”
“非常難過。”
他輕聲說。
這是清水紗希最後一次見到他。
留下一句語義不明的話後,黑衣青年就消失了。
她沒有精力再去思考這個奇怪的男人,因爲就在不久後,父親原本蒸蒸日上的事業突然受到了致命的打擊,公司宣告破產,他們在黑|手|黨組織那裏欠下了鉅額的債務,卻根本無力償還,只能東躲西藏過着老鼠般的生活,來躲避上門催債的人。
不久後,父母突然失蹤了。
清水紗希又擔心又害怕,卻不敢去找人,大概過了一個月,幾個穿着黑色西裝的男人突然上門,歸還了她父母的遺體。
清水紗希只看了一眼遺體,就不敢再看。
僅憑遺體上的痕跡,不難看出他們生前曾經遭受過怎樣殘酷的折磨。
“清水紗希小姐,您的父母想像幾年前一樣再次通過假死的方法擺脫債務。不巧這次他們沒有那麼幸運,實施的計劃出了紕漏,恰好被我們抓住。”黑色西裝的男子彬彬有禮道,“我們首領說,既然他們喜歡通過假死的方法躲避債務,那就成全他們讓他們死得徹底一點,這樣也滿足了他們的願望,再也不必還債了。您不用太傷心,其實幾年前他們就應該死了,多活的這幾年都是賺的,也該知足了。順便通知您一聲,我們組織希望您能在期限內還清債務,請不要試圖賴賬或者逾期,否則我們會用一切可以使用的手段進行追債。”
清水紗希腿都軟了,哭喊道:“反正他們都死了,不能抵消債務嗎?爲什麼要我來還?!我哪來的錢來還債?”
男子不爲所動,仍是公事公辦的口吻:“據我們所知,當年您的姐姐在揹負你們留給她的鉅額債務努力還債的時候,年齡比您還要再小几歲。您現在所揹負的債務和當年的她揹負的債務金額一樣,既然她可以,那我們相信您當然也可以。”
清水紗希看了眼債務,只覺如墜冰窖。
鉅額債務,再加上利息的重複疊加……足夠她一輩子都深陷其中,無法解脫。
她突然想到了清水杏,那個她已經很久很久不曾想起過的“姐姐”。
當年清水杏面對這樣的場面,也像她一樣崩潰嗎?
還是說,比她更加恐懼無助。
命運果然是個循環。
他們曾經施加到在她身上的災難,最終以相似的模樣,反饋到了自己身上。
而另一邊,清水杏親生母親最近的日子也並不好過。
她的小女兒被查出患有白血病,身邊親人配型全都不符和造血幹細胞移植的要求。無奈之下只能把目光轉移到骨髓庫上,但是茫茫人海中,兩個陌生人恰好能配型相符是件概率極低的事。夫妻二人費勁心力,好不容易纔在骨髓庫裏找到相符的可以進行移植的配型,頓時欣喜若狂,然而進一步調查卻發現這位配型相符的人竟然是她的大女兒清水杏。
被她拋棄多年的大女兒,會同意捐獻骨髓去救自己同母異父的妹妹嗎?
他們並不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