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指着他的鼻子,痛斥他:“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他張口想要反駁,卻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先帝躺在榻上,一臉病容,然而對他的恨意,就像是刻在骨子裏似的,那一雙眸子滿是冷厲。
恍惚有聲音傳來,是他的,卻又不是他的。
男人的聲音沉穩有力,不復後來的那般虛弱。
“兒臣會以實際證明,這江山,唯有我可掌控,它不會敗落於我手,我,亦不比任何人差!”
那是當年的他,也是後來的午夜夢迴,他無數次夢見的。
趙顯垣盯着這一幕,卻又覺得荒誕不堪。
這麼多年,這夢魘從未放過自己,或者說,是他從未放過自己。
他厭煩的想要轉身離開,可不管怎麼走,都走不出這一片牢籠似的宮牆。
而那畫面一轉,卻又看到遍地紙錢,風席捲着它們漂浮在天上,一片縞素之中,有一抹鮮豔的紅。
那個年輕的女人,一頭撞死在了先帝的棺槨之前。
她死不瞑目,一雙眼盯着虛空,卻像是透過了那虛空,與趙顯垣對視。
鮮血染髒了地面,也染髒了一雙明黃色的靴子。
……
“皇上?”
趙顯垣驟然支起了身子,眯眼看向來人。
王順恭謹的站在他面前,腰身彎的極低:“院判來了。”
他的聲音不大,恰到好處的讓趙顯垣聽清楚,卻又不至於驚嚇到他——但趙顯垣還是心驚肉跳。
那一顆心不聽自己管控似的,幾乎要從胸腔裏蹦出來,他幾乎是下意識攥緊了椅子的扶手,靠着那麼點用力的疼痛,才讓自己漸漸的平復了下去。
半日,才見趙顯垣開口:“傳他進來吧。”
他一開口,王順便嚇了一跳,這聲音格外的嘶啞。
“諾。”
王順應聲,乖覺的沒有多問,小心的退出了殿門。
皇帝則是坐直了身子,盯着殿內空曠卻又熟悉的畫面,方纔覺得漸漸踏實了。
然而,夢裏的聲音還在困擾着他。
那人說:“朕會照看好她。”
趙顯垣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邪火與戾氣,面上到底恢復了些許的正常。
院判便是這時候進來的。
“微臣叩見皇上。”
聞言,趙顯垣應聲,這個時候,他又是那個沉穩淡然的皇帝了。
他擺手讓院判起身,沉聲問道:“公主如何了?”
朝中宮裏,無人不知皇帝對趙凰歌的疼愛,這會兒聽得他的詢問,院判自然不敢隱瞞,當下便恭聲道:“回皇上,公主此番只是染了風寒,但她先前的傷還未好,傷了身子,疊加之下,如今卻是有些嚴重的。”
他說到這兒,又道:“不過也無需擔心,只消好生靜養,約莫一年半載的,便能消減底子的病症。”
說到底,趙凰歌這病嚇人也不嚇人,瞧着嚴重,但只要肯好好兒養,問題倒也不大。
皇帝聞言,卻是擰眉道:“日常便能調理過來?”
他問的仔細,院判回答的認真,又加了一句:“可以,只是需的精心養着。”
換句話說,若是趙凰歌不肯好生調養,那便是華佗在世,也不能確保她這之後身體會完全好。
皇帝卻是若有所思,復又問道:“除卻先前的病症,她可還有其他的毛病麼?”
院判不知他是何意,回想了一番,才肯定道:“沒有。”
得了這答案,皇帝的神情有些陰晴莫辯。
他隨意點了點頭,讓人好生伺候着,又叫他出去了。
待得院判走後,皇帝又揮退了其他人,他靠在椅子上,眉眼沉沉的看着那暴雨如注的室外,眉眼中一片陰霾。
……
當天下午她便發了熱,將綿蕪嚇得,連忙又請了院判過來。
趙凰歌自己倒是不慌,綿蕪吩咐完人,回身見她鎮定自若,又忍不住嘆氣道:“公主倒是不把自己的身子當回事兒,好歹也體諒下老奴吧,再有下次,老奴直接以死謝罪好了!”
見狀,趙凰歌忍不住笑她:“嬤嬤這是哪兒的話,況且本宮先前的確有要事——別生氣啦,我好着呢。”
然而她額頭還發燙,聲音裏都帶着虛弱,這話說的實在是底氣不足。
綿蕪有心想要說她,到底是先軟了心腸,叮囑道:“這次便是再有天大的事情,您也不準出門了,什麼事兒,我們做下人的不能跑腿兒呢?”
對於她這話,趙凰歌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有些事情,非她去不可。
趙凰歌壓下心中的思緒,到底是乖乖的任由院判前來問診。
知曉果然是淋了雨的緣故,綿蕪再也不肯讓她出門了,好在趙凰歌也有自知之明,她這次發熱之後,的確頭昏腦漲的不舒服,便乖覺的待在房中,踏踏實實的養起病來。
只是趙凰歌沒成想,病的竟然不止她一個人。
傍晚的時候,皇后派人過來問候她,捎帶來的,還有狀似無意的話:趙杞年也病了。
趙凰歌還在牀上躺着,來探望的宮人沒能見到她的面兒,話都是由錦心轉告的。
聽得她的轉述,趙凰歌先是詫異,繼而又問道:“怎麼就病了?”
趙杞年上午來看自己的時候還好好兒的呢,總不能是她那一通話,傷害到了對方的自尊心,所以氣病了?
事實證明,她高估了趙杞年。
錦心做事有分寸,當下便問清楚了事實,這會兒聽得趙凰歌詢問,柔聲道:“說是殿下體弱,淋了雨,染了風寒。”
自然,這話聽起來,着實容易讓人聯想到別的上面來——趙凰歌也是風寒,焉知他不是被傳染的?
但這話,誰都可以說,錦心卻不能說。
非但不能,還得寬慰趙凰歌:“不過奴婢問過了,殿下病得不重,吃了藥發了汗,就沒什麼大礙了。”
趙凰歌自然知道,她對趙杞年這來的巧合的病沒說什麼,只吩咐了錦心,待得雨停了之後,讓小丫鬟跑一趟腿,去送些補品過去。
她吩咐完,又特意叮囑了一句:“不必勞煩你們幾個去送,就讓絳珠去便行。”
聞言,錦心倒是怔了一下,旋即應聲道:“是,奴婢這就去安排。”
自從上次被杖責之後,趙凰歌便沒再召見過絳珠,但是下面的人都留心着,生怕她在這兒作妖。
然而到底沒等到雨停。
晚間時候這雨還下的連綿不絕,趙凰歌索性讓絳珠直接過去了。
回來的時候,她隔着門回稟,道是:“娘娘着奴婢回話,晚些時候再來看您,請您好生養着,若是無聊了悶了也只管打發人過去說,她便來陪您。”
這話傳的格外恭敬,趙凰歌散漫的應聲,便讓人下去了,只是到底冷笑一聲。
若不知道的,真當皇后待自己多親厚似的。
她雖然這麼想,到底沒在臉上露了行跡,生病沒精神,索性在棲梧宮好生養着了。
……
這一場雨,接連下了兩三日方纔停歇。
秋日的天本就涼,如今又添了一場雨,待得日頭出來,都帶着清冷的寒意。
棲梧宮內卻是暖意融融的。
自從她前日生病開始,殿內便提前將炭盆燃上,室內溫暖至極,她靠在羅漢塌上,頭上都頂着微微的薄汗。
這會兒聽得晚霜回稟外面的情形,趙凰歌神情裏也滿是放鬆。
棲梧宮裏現世安好,朝野上下卻是腥風血雨,沒了寧日。
尤其是赫連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