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希不記得這是他第幾次親眼看見地面裂變。
顯而易見,來自神的預言又一次簡單地毀滅了一座城市的一部分。
進入Dawn城之後,根據文愷尋找的最佳穿城路線,他們的車輛行駛在了傳聞中Dawn城最爲繁華的中軸大道上。
這條路上的路燈比入境關口處的城市標識還要明亮,它巨大、通透,將一條路的上空變得和白晝相差無幾,仿若連綿星火照耀了整座城池。
阮希是在道路的四分之三處看見災難來臨的。
因爲他看見身後的路燈正在一個個地倒塌、下陷,直至光源消失,地面飛揚起比人類還高的塵土,電線杆、光纜與樓房像多米諾骨牌,牽一髮而動全身。
發展後的城市又在一瞬間切換回了它本來最初的面貌,黑暗、混沌。
因爲地形原因,Dawn城相對前兩個城市來說更發達,居民們收到風聲的速度也更快,大多數居民已經早早逃走。
留下的只是一些不願意走或者不願意相信預言的居民。
他們在暗色的雲層下狂奔亂竄、揮手、歇斯底里地尖叫,他們朝路過的每一輛車呼救,遠處的天際源源不斷地傳來晴天轟鳴的雷聲。這是不好的預兆。
阮希焦慮地看着遠處人行道上茫然的人羣。
“嘟嘟——”
陸徵河的耳麥響起來。
阮希擡頭,發現不遠處前方有七八個穿中學校服的學生,看起來十來歲,正是青春活力的年紀。和傳聞中一樣,他們的眼睛微微發着亮光,光源正在閃爍。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流淚而影響,他們像正在祈求路人餵食的野貓。
“少主,能接嗎?”
是文愷在請求。
嘴脣對準麥克風,陸徵河心下一嘆,鎮定道:“接吧,能救幾個是幾個。等這次裂變過了,暫時安全再說別的。”
一般情況來說,他們這種特種車輛是不能上陌生人的,但是當下沒有那麼多規規矩矩。既然碰到了,在能自保的情況下一切以生命至上。
文愷的聲音帶了欣喜情緒:“是。”
“幫我轉告阮希!”厲深在耳麥中聲嘶力竭地喊起來,那勢頭像是已策馬跑了幾公里,即將自天梯去雲端,“要是我們這次都活下來了,他能教我用刀嗎?我今天看他用刀打架,太牛了!”
“我沒開耳麥揚聲,”陸徵河提醒他,“不過我會轉告阮希的。”
輕輕鬆了點油門,沒踩得那麼死,陸徵河給文愷和厲深留下足夠的營救空間。
而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阮希已經動作極快地把遮面面紗給戴好了。他現在能做的就是不要給陸徵河他們添麻煩,大家都在互相保護,他不能成拖油瓶。
阮希目視前方。
他看見皮卡車的應急雙閃燈亮了,皮卡車停在了路邊,幾個年輕學生正在慌慌忙忙地排隊上車。
也許是平時沒有好好上體育課,總在體能訓練和測試時偷懶,有幾個像是力氣不夠,怎麼也夠不上皮卡車巨大的貨運尾箱。厲深看得着急,只得開門下車,用他健壯有力的肌肉臂膀協助學生們上車。
油門重新點燃,遠載他們逃命的諾亞方舟揚帆起航。
陸徵河的面部輪廓在Dawn城的黎明背景下朦朦朧朧。
那是他剛剛學會開車的那年,搶了家裏一輛車想要上路,也不知道目的地在何方,也許是更想在流浪中尋找到陸徵河的下落。
纔出城的那一截路很寬闊,他開得自由自在,直到神降臨了一場毀滅性的暴雨,將蘇里海的海平面上升,Ablaze城自建城後首次差點被水淹沒掉所有地面。
那時候,阮希在公路邊停着車,看雨刮器愚蠢地、機械地動着,像圍觀他的觀衆正奮力揮舞着雙臂,譏諷他這種背井離鄉的懦夫舉動。暴雨到來後的當天夜裏,阮希原地掉頭,又回到了他的阮氏莊園。
回憶暫停。
巨響仍然在持續着,滾滾炸雷一般。
地面裂變揚起的塵土使Dawn城本來就不明朗的天色更渾濁了,阮希仰頭想從天窗上看,卻發現天窗被陸徵河關掉了。
他又將目光投向前方,投向那一車瑟瑟發抖的孩子,暗色中,阮希看不清他們的長相,只能依稀辨認出人的身形以及他們那一雙雙神奇的、能夠夜視的亮眼睛。
阮希忽然慶幸黎明之城永遠不亮的天色,它將遇難者的痕跡藏匿得極好。而這些正處在天馬行空幻想年紀的小孩子,永遠也不知道爲此逝去的慘狀,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結束了。”
一小時後,地面再次被按下暫停鍵。
清點好揹包裏的食物,阮希拿了一些陸徵河愛喫的紫薯麪包、金槍魚蔓越莓三明治和牛肉罐頭等等放在一邊。剩下的好東西也不少,全是甜的零食、麪包,可以儲存一段時間來抵禦飢餓。
“我們的食物還很多,分點給那些孩子?”他問。
“好,”陸徵河回答,“記得留一些你愛喫的。”
“我留的也有你愛喫的。”
“你已經知道我愛喫什麼了?”
“牛肉,你說過的。嗯,還有,還有一些甜的麪包,我猜的。上次看你多吃了好幾口。”
“很準。”
“我現在想喫芝士培根、芝士炸雞、芝士炸薯條……最好再配一杯酸梅湯。”
聞言,陸徵河笑起來,“你這是什麼搭配?”
“世界末日的搭配。”
阮希無奈,環視了一圈周圍惡劣的環境,不得不感謝自己的家鄉擁有無比晴朗的藍天,“怎麼連一個餐飲店都沒看見?”
“我們還沒出城,”陸徵河安慰他,知道這一路上伙食開得非常不好,二人常常都是飢腸轆轆的狀態,“要不然找個書店買本菜譜好了。我學一學,以後炸雞都能做給你喫。”
阮希沒想象過陸徵河系着圍裙的樣子,因爲那裏現在正繫着武裝帶,“以後?多久以後?”
“末日結束那天。”
笑容雖然很淡,但陸徵河不像在開玩笑,他的目光落到方向盤上,又落到阮希低垂的眼睫上,卻在對方擡眼前快速地挪開,最後再落回方向盤。
他從阮希的眼神裏看出對方答應了他的邀約,默認了他的提議。
“剛纔和我們械鬥的那些人……是衛家的人吧?”
阮希眼底的紅色鋪展開去,讓陸徵河想起石榴剝開後晶瑩剔透的色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