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花千佳取了兩包巧克力味的柿種、一瓶檸檬果汁和一盒紅豆糰子。
紅豆糰子是這裏的鄉土料理，軟糯香甜，甜而不膩。
“您好，失禮了，確認收到您要的商品。那個，這個柿種的價格是140日元一包，兩包是……檸檬果汁是130日元。然後，這個紅豆糰子是阿姨自制的，一份是……”
負責結賬的，似乎是臨時替班的新手，手忙腳亂地翻找條形碼，往一臺老舊的pos機輸入信息，然後伸長脖子去看。
自制紅豆糰子的外包裝上沒有條形碼和價格標籤。
在她取來的貨架上，立着一塊顯眼的木牌。上面用不同顏色的馬克筆寫明瞭250日元一份，現在購買有降價20%的優惠。
“一共610日元。這是1110日元，”
知花千佳報出總價，把準備好的錢放在櫃檯上。
她的錢包裏沒有500日元硬幣和足夠多的100日元硬幣。若直接使用1000日元的紙幣，會收穫一小把有重量的找零。
“請找給我500日元。不用小票和袋子。”
“啊……？啊啊、啊！”
靜默片刻。
對方點點頭，收好錢，遞來一枚500日元硬幣。
“那，請您收好。失禮了。歡迎下次再來！”
知花千佳將柿種和紅豆糰子收進隨身攜帶的帆布包。
排在她後面等待結賬的，是一名約十二三歲的少年。
頭髮亂糟糟的，恣意翹起。
着普通的黑色詰襟，上身斜掛着一隻鼓鼓的挎包，拉鍊半開，黑色防寒外套的一隻衣袖從縫隙鑽出來——少年使用的，是非常隨意的行李收納技巧：把物品一概胡亂擠進包裏。
少年單手抱着三個日式紅豆包，一隻飯糰，一瓶波子汽水，有樣學樣地報總價，用空出的另一隻手把錢丟在店員伸來、準備接過商品掃描和結算的手掌上，聲音清脆地討要該找給他的錢數，把業務與話術本就生疏的新手堵得更愣了。
知花千佳嗅見淡淡的、新鮮的紅豆味。
以及，縈繞在少年周圍，淺淺的香灰氣息。
兩種氣味混合成奇異的結果。
知花千佳整理好，拿起檸檬果汁往外走。
外面的天色越發昏暗。
不是臨近夜晚了，而是與季節不相符的1號颱風自海面登陸、北上，早到得極其罕見，百年內只發生過四次。
與她遭遇的失憶一樣罕見。
附近只有一條公交路線，一小時一班，錯過了要等很久。
站牌標註下一班將在十分鐘後抵達，那是公交運營企業預估的到站時間，實際可能提前或者遲到幾分鐘。
知花千佳剛擰開，抿了一小口酸甜的果汁，拿着瓶蓋的右手被人揪住了。
是少年。
單手抱住一紙袋剛買的零食，腳步跨得極大。
少年自下而上望來，狹長的綠眸微微睜大，清切地倒映錯愕的她。
“你，幫我買票吧。”少年說。
“誒。”
知花千佳反射性抓穩檸檬果汁，保證它不晃出來。
隨即，她注視自說自話的少年，和少年捉住她的手。
少年鬆開，自若地說：“反正你要去電車站乘電車的吧，那順便幫我買一張嘛，到橫濱的車票。”
知花千佳微蹙眉目，“爲什麼？”
少年睜大的眼睛又恢復到眯眯眼的狀態。
他用鬆開的手從紙袋裏抓起一隻日式紅豆包，咬開包裝和麪皮，大口大口攫取包裹的紅豆泥。
嚼着食物，回答她的聲音有些含糊不清了。
“要說爲什麼，這不是一目瞭然的嗎？”
少年歪着頭反問，舐過沾在嘴邊的紅豆泥。
他把甜甜的部分全部喫乾淨了，自然而然流露出一本滿足的表情，接着把剩餘癟癟的麪皮塞回屬於它的獨立包裝袋，看也不看地，隨手扔向雜貨鋪外的垃圾桶。
被嫌棄的麪皮在半空劃過一道漂亮的弧度，正中紅心。
少年又抓起第二隻，自問自答道：“我不會坐車。”
知花千佳從少年臉上，讀出滿滿一臉「你好奇怪！爲什麼明知故問？我會的話，就不會叫住你啦；我不會，所以纔要你幫忙嘛。這真是一個好奇怪好奇怪的問題」。
而她，覺得少年好奇怪。
暫不論搭乘電車算是基本的社會常識，少年出現在這裏，本身就是好奇怪的一件事。
少年的詰襟立領上彆着楓葉形狀的中學校章，金屬校章幾無磨損，很新，只是罅隙積着一點細細的香灰——少年顯然是中學生。防災速報軟件早早推送了颱風警報，但等級並未達到停課的標準。今天是他應當去上學的平日。
少年很快喫完了第二隻日式紅豆包的餡，咻地一拋，留下面皮的獨立包裝袋又是一個標誌的兩分球。
少年咬開第三隻的包裝，漫不經心地說：“我不知道要怎麼到電車站。”
知花千佳給出辦法：“公交。”
少年嚥下一大口甜甜的紅豆泥，又說：“我不知道怎麼坐公交。”
“……”
知花千佳眨眨眼，平靜地喝了一口檸檬果汁，將瓶蓋擰緊了，放好。
她提示：“那邊的站牌上有你需要的所有信息，途徑站點、到站時刻表、支持的付費方式，以及這是按人次計費的公交。”
公交站牌使用的，是爲了讓更多人一下子就能看懂，經由專人設計和時間考驗的信息排列方式。
即使閱讀者擁有幼稚園級別的學識，也能輕易獲取所需的情報。更別說身爲中學生的少年。讀懂站牌，要比教科書和習題冊簡單多了。
然後，知花千佳長見識了。
少年循着指引，瞥了一眼填滿信息的站牌，腦袋不禁厭惡地往後縮了縮。
“好麻煩！”
少年皺着臉，將第三隻麪皮丟進垃圾桶。
一道標誌的弧線掠過。
少年眉目舒展，輕快地決定了，“所以，你先順便把我帶到電車站吧——你剛剛買的那種巧克力味的柿種最好吃了，那也是我最喜歡的味道！芥末味奇怪得不得了，喜歡芥末的人到底在想什麼啊！那種又苦又辣的味道。”
少年跳躍地說起柿種，語調輕巧、明亮，表現出對巧克力味同好的認可，又對芥末味露出嫌惡的神色。
少年的表情，和話題一樣變得飛快。
一以貫之的，是少年的態度，相當我行我素。
少年連珠炮似地說話，注意力忽而轉移到柿種這個名稱的由來上。
他困惑地皺起眉：“話說，柿種之所以叫作柿種，是因爲它長得像柿子的種子吧。那爲什麼是做成柿子種子的形狀，不是西瓜、蘋果、椰子或者其它水果的種子？直接做成柿子的形狀也可以吧。誒，話說椰子是果實吧？它的種子在哪裏？”
說着，少年對上她的視線，眼眸閃着信任、仰望的光，期待她給他正確答案。
“我聽說，把椰子擺在路邊，它自己就會生根發芽長大了。所以說，它就是種子，又是果實？這不對吧！椰子裏面只有白白甜甜的椰汁。”
“你真富有好奇心。”知花千佳發自內心地給予評價。
“這種程度不算什麼啦。”
少年擺擺手，抓起紙袋裏剩下的飯糰和波子汽水。
與解決日式紅豆包的方式不同，少年這次好好喫掉了包裹着海苔和梅乾的米飯。
那不是純粹的誇獎。
知花千佳糾正：“如果，你能把你富有的好奇心，分一點點給坐車的常識，”
“呼啊——那個看起來好麻煩的！你剛剛幫臨時代管雜貨鋪的半吊子簡化了結賬的步驟。就像那樣，請幫幫現在遇到困難的我嘛。”
少年直直盯住她，截斷她的話，請求道。
因爲正嚼着飯糰，臉頰鼓鼓的，像風吹動蓬鬆的棉花糖。
“對有困難的人，不能不管不顧。”
“你不會對我不管不顧的，對、吧？”
少年歪頭，停頓了一下，不確定地說。
意外地，產生了有一點可憐又可愛的感覺。
她最受不了這種。
不論對方是刻意，還是無意識的。
知花千佳耐心介紹：“你去往的橫濱，關東地區的公交一般都是按人次計費的，與這路公交相同。我只能給你示範這一次。前門上門，付款。用現金支付的話，這路公交的票價是230日元，你剛纔的找零正好。之後可以選擇辦理IC卡，票價比現金支付便宜幾日元。以上明白了嗎？”
“就是說，你會把我好好送到電車站，絕對不會不管不顧的意思，對吧！”
少年的迴應自信且響亮，表情如同橘子波子汽水的色彩，明快、清爽。
天色與此相反，越發陰沉、濃重。
完全不對，知花千佳緘默，看少年咀嚼、吞嚥，很快又將不大的飯糰掃得乾乾淨淨。
緊接着一發不可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