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衆位大人們擔憂了,七弟”孫睿只開了個頭,沒有往下說,猶自搖了搖頭。
當官的人心思多,就算是半截話,也能品出一堆兒的彎彎繞繞,心裏小小的一塊地,愣是能繞得比京城裏混居的衚衕還複雜,都紛紛衝孫睿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尋個理由,各自避開了。
走得遠了,再頓下步子,回頭往院子裏看上一眼,互相又感慨幾句。
“三殿下可真是不容易,攤上這麼個要操心的胞弟”
“可不是,剛殿下那口吻,替七殿下賠罪吧,這罪又實在沒臉,他這個做哥哥的也是進退兩難。”
“不能不管,管又管不住”
“七殿下受傷是大事,總要報到京城裏,還要被說沒有顧好弟弟。”
“虧得是一位娘娘生的,手心手背都是肉,這要不是一個娘,還不知道要鬧成什麼樣呢。”
“攀崖摔下來,還有臉鬧”
“誰知道呢”
孫睿沒有聽見這些臣子們說什麼,但大抵也猜得出來,他慢慢走進了屋子裏,陰沉着臉看着孫禛。
孫禛受了傷,摔下來的那一瞬間是懵的,此刻緩過神來了,四肢裏的痛才一股腦兒地滲出來,讓他額頭上全是汗。
若是在虞貴妃跟前,孫禛少不得撒嬌賣慘,可面對孫睿,他自知理虧,根本沒那個膽子,只能憋着嘴不敢喊痛。
孫睿坐下,冷聲道:“早上不是受涼了起不來身現在知道什麼叫起不來了”
孫禛縮了縮脖子,小聲道:“皇兄,這郡王府裏肯定有事兒,孫璧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不是我自己開脫,我不是踩空摔下來的,那地上”
孫睿冷着臉,一瞬不瞬盯着孫禛,把孫禛盯得說不下去了。
“所以你就有理了”孫睿嗤笑一聲,“孫璧敢讓你摔下來,就是他不怕跟我們撕破臉,在南陵、在孫璧的眼皮子底下,你有什麼底牌跟孫璧對上真當這是京城真以爲你能呼風喚雨”
孫禛被孫睿說傻了,想坐起身來,偏身上痛得根本使不出勁兒:“皇兄的意思是那我們還在這兒不走等着讓孫璧甕中捉鱉”
“你斷腿斷手了,能走”孫睿站起身來,“你好好養着吧”
孫禛急了,眼下是養傷的時候
可不管他怎麼呼喚,孫睿都不再理他。
孫睿出了屋子,揹着手站在廊下,擡起眼皮子看着湛藍湛藍的天,窗戶裏頭,傳出來孫禛的聲音,“皇兄”、“皇兄”叫個不停。
他有那麼一瞬的恍惚和錯亂。
他想起了那陰冷的天牢深處,他在牢籠裏不見天日,對時間的流逝都失去了把握。
最初時,釘子們遞消息進來,孫睿還能知道今夕何夕,等釘子們的訊息斷了,就無法再確定年月了。
糟糕的環境摧毀了孫睿的身體,他最後一次見到孫禛時,是他的四十歲生辰。
不惑之年,他卻蒼老得像個暮年
孫禛親自送了一碗長壽麪來,孫睿這才知道,那一天是自個兒的生辰,他在天牢裏已經過了四年多了。
那碗長壽麪,也是孫睿下天牢那麼久,喫到的唯一一頓人喫的飯。
孫睿不怕孫禛給他下毒,他已經毫無反抗之力,孫禛想讓他怎麼死,他就只能怎麼死,因而那碗麪,他喫得很香。
哪怕,孫禛給隨時能處死的孫睿送長壽麪,本身就很諷刺,孫睿還是吃了。
兄弟兩人隔着木欄,誰也沒有說話,直到孫睿放下筷子,擡頭看了眼孫禛。
孫禛一身明黃色的龍袍,在這陰暗的地牢裏,瞧着甚至透着些黑。
“我還能活多久”孫睿問了聲。
孫禛面無表情,道:“母妃捨不得你死。”
孫睿嗤的笑了聲,這就是虞貴妃的婦人之仁了。
她當日已經做出了選擇,她遵照着順德帝的意思讓孫禛坐上了皇位,甚至幫着孫禛壓制孫睿。
成王敗寇,孫睿失去了所有倚仗,落到如此境地,明明給他一個痛快纔是最好的解脫,虞貴妃卻堅持留着他的命,不許孫禛真的殺了親兄弟。
是心疼孫睿嗎
倒也未必。
大抵是虞貴妃不希望孫禛背上一個弒兄的名聲,哪怕孫禛根本沒有什麼好名聲。
孫禛出天牢時,孫睿又問了一句:“龍椅坐着舒服嗎”
對方沒有回答,就這麼走出去了,隔了一會兒,纔有個內侍不鹹不淡回來扔下一句話:“聖上說,他擡頭看到的天是藍的,肯定比你這兒舒服得多。”
孫睿又在黑暗裏過了些日子,直到一頓看着像那麼一回事兒的斷頭飯送到跟前,他才明白,可以解脫了。
虞貴妃、或者說是皇太后娘娘薨逝了,他這個長子,也能陪着上路了。
送飯的好心,告訴了孫睿年月,離孫禛送面那天,又過去了八九個月了。
天寶九年,孫睿死在天牢裏。
而現在,躺在屋裏挪不動的是孫禛,站在外頭看藍天的是孫睿,這可真是一場笑話。
話又說回來,孫禛身子底下那張牀,怎麼說也比天牢舒服多了。
真是便宜他了
孫睿眯着眼看了會兒天,這才緩緩收攏了心神,他是故意讓孫禛去逼孫璧一把,只是沒有意料到,孫璧的反應如此直接又劇烈,險些就要了孫禛的命。
孫禛的命可金貴着呢,豈能隨隨便便折在孫璧手裏如此越俎代庖,孫睿很不滿意。
不過,孫睿也算是摸明白了孫璧的底,孫璧想反,而且豁得出去,否則小懲就足夠,他不該如此對付孫禛。
孫璧自恃山高皇帝遠,南陵一旦動手,孫睿和孫禛落在他手上,朝廷投鼠忌器,畢竟,兩人皆是虞貴妃的兒子,滿朝又認爲聖上最器重孫睿。
可孫睿也是有備而來,雖然孫禛的狀況不在預料之中,但反過來想,行動不便的孫禛也會麻痹孫璧。
孫睿招呼了一個親隨上前,低聲吩咐了幾句既然孫璧要反,那就再催他一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