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大年將至,秦宮仍無音訊,莫說是蘇秦,縱使竹遠,也坐不住了。
這日晨起,竹遠吩咐下人備好車馬,徑出咸陽東門,馳往終南山。及至午時,竹遠趕至山下,尋個客棧寄下軺車,步入山道。因山中高寒,積雪未化,竹遠歷盡辛苦,方於第三日迎黑回到寒泉。
拜過寒泉子,竹遠將蘇秦赴秦及其才學大略講過,不無疑慮道:“先生,照理說,蘇子之才正是秦公所需,可秦公遲至今日,仍然不肯召見,弟子百思不得其解。”
寒泉子沉思有頃,擡頭問道:“蘇秦可曾議政?”
竹遠點頭。
“他是如何議政的?”
“蘇子一到咸陽,舍人就感到他不同凡俗,向弟子講起他,弟子讓他第二日開壇議政。議政時,蘇子果是不同凡響,站得高,看得遠,縱論天下,認爲大勢趨統,列國必歸於秦,同時聲稱,自己已有上、中、下三策輔秦。”
“哦?”寒泉子眉頭擡起,“是何三策?”
“上策也叫帝策,可使秦居一而掃列國,帝臨天下;中策也叫霸策,可使秦威服天下,領袖諸侯;下策也稱邦策,可使秦偏安關中,高枕無憂。”
“唉,”寒泉子輕嘆一聲,“這個蘇秦,真也是聰明過頭了!”
竹遠驚道:“先生?”
寒泉子緩緩說道:“咬人之犬多不吠,吠犬多不咬人。天下列國紛起稱王,多是佔個名義,實意欲王天下者,唯有秦公!”
“先生是說,”竹遠恍然大悟道,“蘇子不該將秦公心中所想一語道破?”
“是呀。”寒泉子又嘆一聲,“莫說是蘇秦,縱使老朽,也只能是點到即止。在秦公心裏,天下一統是長久國策,只可做,不可說!”
竹遠緊咬嘴脣,半晌方道:“是弟子害了蘇子。若是不讓他議政,當無此事了。”
寒泉子閉上雙目,凝神再入冥思,許久之後,睜開眼睛:“一切皆是定數,是秦不該得到蘇子。”
竹遠急了:“弟子苦守幾年,只爲求訪大才。好不容易候到蘇子,這??”思忖有頃,“弟子這就再向秦公舉薦,讓他務必留用蘇子。”
寒泉子苦笑一聲,輕輕搖頭:“修長,既爲定數,又何必勉強呢?”
竹遠怔了。
“還有,你回去之後,可以告訴蘇子,讓他速離咸陽,否則,或招殺身之禍。”
竹遠目瞪口呆。
惠文公坐在書房裏,眼睛半睜半閉,內臣垂頭守在一邊。
有頃,惠文公蹦出一句:“這些日來,那個蘇秦在做什麼?”
“稟報君上,”內臣應道,“有時誦讀,有時在街頭轉悠。不過,旬日之前,蘇秦兩次出城。”
“哦?”惠文公睜眼,“幹什麼去了?”
“據黑雕臺稟報,此人或至田間地頭,或至村落農家,與野民談天說地,問些收成、納糧、服役諸事,並未出位。臣以爲是瑣事,也就沒有驚動君上。”
“唉,”惠文公點頭嘆道,“此人確係大才,寡人是該會他一面了。”又頓許久,“宣大良造覲見!”
“臣領旨!”
不消半個時辰,公孫衍叩見。惠文公直入主題,笑道:“前番愛卿、上大伕力薦蘇秦,寡人原說會一會他,不想這些日來忙於瑣事,竟將此事忘了。方纔寡人打盹時,陡然想起這檔子事兒,怕再忘記,這才急召愛卿。”
見公孫衍只在那兒發呆,惠文公笑道:“愛卿,你這是怎麼了?”
公孫衍回過神來,拱手道:“臣謹聽君上吩咐!”
惠文公似已猜出他在想些什麼,再笑一聲:“這些年來,東來街上人來人往,寡人都讓列國士子搞昏頭了。蘇子既有大才,寡人就想會一會他,偏巧疾弟不在,只好煩請愛卿安排一下。”
“臣領旨。”略頓一下,公孫衍似是想起什麼,“臣這就去請蘇子入宮覲見。”
“不不不,”惠文公連連搖頭,“似蘇子這般大才,寡人自當躬身求教纔是,哪能勞動蘇子貴體?”
公孫衍聽出秦公語帶風涼,心頭一寒:“君上之意是??”
“呵呵呵,”惠文公笑道,“聽說東來街上鬧出個論政壇,甚有意趣,寡人早想見識一番,只無機緣。今有蘇子在,寡人就想兩事並作一事,請蘇子再開一罈,一則見識一下何爲論政壇,二則洗耳恭聽蘇子高論,與蘇子並天下士子共議時政,愛卿意下如何?”
公孫衍沉思有頃,緩緩說道:“臣以爲不妥。”
“有何不妥?”
“東來街上魚龍混雜,君上公然拋頭露面,無異於以身涉險,萬一有所差池,臣??”
“呵呵呵,”惠文公再笑幾聲,“愛卿過慮了!昔日文王訪賢,不惜躬身渭水岸邊。寡人訪賢,不過在自家門口走動幾步,就有差池了?”
公孫衍遲疑有頃:“君上定要如此,臣這就安排。只是,哪一日合宜,還請君上定奪。”
“聽說論政壇是在申時開壇,那就明日申時吧。”惠文公不容商議,“你可吩咐壇主,要他搞得熱鬧些。寡人在朝中悶得久了,也想聽聽野外聲音。”
“臣遵旨!”
公孫衍告退,一頭霧水地走出宮門,略一思索,向右拐至東來街,在街頭站有一時,本欲前往“英雄居”,直接通知竹遠,想想不妥,就又回到宮門前面,跳進軺車,直驅回府,令府中御史持請帖邀壇主議事。
隨御史前來的不是竹遠,卻是賈舍人。
公孫衍迎出府門,遠遠看見,不及見禮,迎頭急問:“竹先生呢?”
賈舍人拱手道:“回大良造的話,竹先生回終南山去了。”
公孫衍震驚,愣怔一時,方纔說道:“這可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