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鋒煮雨 >第二十七章 本是天涯客,怎恐懸崖高?
    夜深,疲倦惹人困,洞外依舊大雪紛飛,今夜看來誰都走不了了。

    山洞裏頭的人都是操刀弄劍的武人,喫肉喝酒,瞌睡打鼾,糙漢子的模樣。

    野豬肉被吃了大半袋子,酒袋也喝得到了底。酒足飯飽後鏢師們也抓緊機會休息。就連一向熱情高漲的衛羣也合着篝火打起瞌睡。

    燕青睡得清閒,也不能算是清閒,只是他一人在宮殿慣了,一點兒聲響他都會醒,更不要說鼾聲破天的山洞洞裏頭。

    “沙沙沙……”一陣摩擦。

    燕青悄然睜開眼,他下意思地去摸自己身旁的劍,可他擡頭一瞧,原來是午闕正拖着剩下半袋肉朝洞口外走去。

    好孤獨的一個人,是真的太孤獨了,特別是他左臂耷拉的袖子,只剩下一隻孤零零的右手。

    篝火還在燒,顯然是剛剛被人掏過。燕青會心一笑站起身,反正長夜漫漫,他想去聽一聽那個人的故事。

    故事不適合在飄雪的夜中講,午闕似乎也不太喜歡和燕青說話。燕青想趕着步子跟上,午闕卻又加快步子不讓他追上。

    一人快走,一人快跟!一人快跑!一人快追!

    兩個人竟開始在大雪中追逐起來!

    午闕連野豬肉也不要了,他點着雪與枝頭似箭穿梭在山脊的枯樹林中,他的斷袖迎風兒飄——“啪嗒啪嗒!”是雪山林子裏唯一的一個聲音。

    萬物肅殺,皚皚白雪打枝頭……燕青腳點枝頭卻不落下一點兒雪,他褪去自己的袍子,是青衫,青衫映雪又勾勒出了一道道殘影!

    “前邊兒就是山崖了,你還想要跑麼?”燕青在後頭問道。

    “你爲何要跟着我?”午闕冷聲道。

    “什麼?我跟着你?”燕青搖頭又道:“我並沒有跟着你啊,我只是想出來活動活動筋骨,可你卻總覺得我在趕你,是錯覺,是錯覺!”

    “哼!”午闕輕哼翻身落地,他握着刀靜靜地站在山崖之巔!

    山巔的風雪要更大一些,此山高萬丈,風拔地而起,捲入谷底積雪,在空山中打了龍捲迴旋。然而風從北,又從西北,速度多變,它們一陣又一陣擠壓碰撞,好混沌乖張的天地之子!

    燕青悄然落下,他站在另一山頭,是齊並而非對立。

    “風很大,你不怕被吹下去麼?下頭可是萬丈懸崖。”燕青問得十分平靜,他同樣站在山頭,他不怕,午闕又爲何要怕?

    “我怕。”午闕的語氣並不想是怕,他望着腳下的萬丈深淵,眸中沒有一絲恐懼。

    “口是心非。”

    午闕淡笑道:“我是真的怕,但我卻敢直視內心的恐懼。怕習慣了也就什麼都不在乎了。”

    “哈哈,可真是有趣,”燕青抹了抹鼻子,要說什麼有趣,與一個和自己一樣孤獨的人聊天就最有趣!他又問:“那你覺得我呢?你覺得我怕不怕?”

    午闕瞧了燕青一眼,他搖頭道:“你的膽子很大,但你一樣也怕。沒人會不怕高,那些說不怕高的是因爲他們不知道摔下去會有多痛。”

    “摔下去會死。”

    午闕補充道:“死成一灘肉泥,然後被山谷的狼狗喫得骨頭渣子都不剩,最後變成糞便。”

    燕青苦笑:“你是在勸誡我不要踏入萬丈深淵麼?”

    “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我爲何要勸誡你?就算我勸你,你會聽麼?”

    “人到了萬劫不復纔會後悔,我恰巧就是那種人,我雖怕,但我膽子大得很!所以我決然不會聽你的勸的。”

    午闕又撇過頭,他靜靜地望了燕青好久好久。

    雪還是一樣,但風卻更大了——“嘩啦啦!”大到身後的樹枝都被無情折斷。

    “你知道麼?”燕青突問。

    “嗯?”

    “萬丈深淵我也燕青也敢踏!”

    言畢,繞空而起,他一個轉身,縱身躍下山崖!

    午闕眯了眯眼,嘴角微翹,他握緊了自己刀竟也縱身跳了下去!

    ……也許世上真的沒有不怕高的人,但膽子像他們這麼大的人更找不出幾人。

    燕青伴着山間的來風輕盈而下,此刻他的身子就像是一片飄雪,但雖是雪卻不隨風而動,他是自主的,軟弱卻鏗鏘有力!

    而午闕則輕點着四下的峭壁,光是一個借力他便用出了九種身法!

    “蛟龍騰空,蒼鷹九變。如此超絕的輕功卻是由一個獨臂人使出來的……”燕青輕落在山崖上一顆懸松,他站得精神筆直!

    “你看不起獨臂的人麼?”午闕言寒,他也穩穩地落在山崖上一塊突出的山岩,他好像不是很喜歡別人揭他的痛處。

    燕青笑道:“說實在的確有點兒。不過問題不大。”

    “問題不大?何不比試比試?”

    “那我就免爲其難的接受你的挑戰。”燕青緩緩地抽出自己的悲光流梭,他道:

    “此劍,悲·流·梭,劍鋒三尺六,淨重六斤二兩。”

    悲光的流星恰似快梭,往往劍出,伴着白刃青光,悲者一見已身受重傷。

    午闕用口叼主刀柄,他快速把刀斬出一道次元刀魂——

    “刺啦!”

    “咔嚓!”

    燕青靴前半寸的松枝被一刀斬斷!

    “這把刀沒有名字,也不知道多長多重,但他是把殺人且嗜血的刀,”午闕的紅眸更豔了三分,眼神冷如刀,他借力持刀猛然斬向燕青:

    “接招了!”

    “好!”

    燕青猛蹬腳下懸松,身形又似箭羽,青鋒在前迎向那神來一刀!

    “鏘!”

    先是火花閃亮山谷,過後纔是碰撞震盪風雪。這一擊迫使二人各退了百丈之遠。

    於是就這樣開始了,二人開打。從半山斷崖打上山頭,又從山頭打下斷崖……

    半個時辰後二人又回到了各自的山頭,燕青收起劍,午闕收起刀。他們的額頭都滲出了汗水……已經好久都未這麼暢快淋漓的動過刀劍。

    “這場比試是我輸了。”燕青苦笑,他主動認輸了。

    “這場比試沒有輸贏。”午闕實話實說道,燕青的劍並未抵着他的喉嚨,而他的刀也沒有架在燕青的脖子上。

    燕青搖頭道:“我從不認爲這世上有平局一說,我方纔還嘲笑你只有一隻手臂。而我卻沒有打敗你,那證明我的嘲笑不自量力。是我輸了,輸給了一個只有一條手臂的人。”

    挑釁的人卻沒有打過被挑釁的人,他就是輸了,即使是平局也是輸了。

    午闕卻坐在山頭取出腰間的酒袋,他的酒袋竟還是鼓鼓的,竟一口都未喝。他飲酒一口一聲嘆:“你這麼說來還是瞧不起我獨臂,憑什麼獨臂人就該在平局中取勝?”

    “你這個人可真有自尊。”燕青也坐下取出酒,他的酒可所剩無幾了。

    午闕搖頭道:“那是你不知,我若是雙手健全就會輸給你了,連平局打不成。”

    燕青舉酒小酌,他想聽午闕的理由。

    午闕又道:“其實人有一隻手或是兩隻手都一樣,這全全取決於個人的習慣。我一隻手我便去習慣一隻手的生活,一隻手的刀法,然後我只手刀出神入化。而這時你突然讓我長出另一隻手,我會很不習慣,從而致命。”

    “的確如此,人失去一些東西就會得到一些東西,從而用時間去習慣一些東西,”說到這兒燕青有些可惜地望着午闕,他又道:“可你有沒有想過,你一隻手如何喫飯的?你甚至只能用嘴含住刀柄。說到底一隻手真的好不方便。”

    “你到底在說什麼?我聽不懂。”午闕似懂非懂,但他不願聽。只有一隻手臂的人看起來的確很怪,因爲這世上所有人都是兩隻手的。人們會覺得他另類,然後去猜疑他的手臂是如何斷的……會是欠了賭債被砍的?或是被仇人砍去的……這些流言蜚語與偏見讓人聽了很不開心!

    “呃……”燕青想了想,忽然他眼睛閃過一道精光,他道:“譬如這麼說吧,你只有一隻手臂,你怎麼去抱自己心愛的姑娘呢?”

    “一隻手就不能抱姑娘了麼?”

    “你只有一隻手,你若選擇握刀就無法抱緊自己喜歡的女人,若你選擇了女人就無法握刀了……刀客,刀客,你會這麼做麼?”

    午闕就是那個刀客,他沉默了,他該怎麼做?

    燕青說得真的真的好對。這便是取捨。

    喝酒,借酒消愁。

    燕青的酒比午闕少太多,可他酒才喝了一半,午闕的酒袋卻已經幹扁了。

    有多少愁飲多少酒。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午闕將酒袋拴好,消愁差不多就行了,明日的生活還要繼續的。

    “啥事?”

    午闕瞧着他道:“先前我說錯了,有一種人他是不會害怕腳下的萬丈深淵的。”

    “什麼人?”

    “天涯人。”

    “斷腸人。”

    “我不是。”

    燕青沉默了,天涯人……好遙遠。

    “你也不是。”

    午闕轉身踏雪而去。

    本是天涯客,又怎恐懸崖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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