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路顛簸，幾個少年在並不均勻的節奏聲中昏昏欲睡。
“我的修，你在幹嘛呢？”徐錦玥懶懶撐在車窗上，宛若一枝無筋無骨的藤蔓。
“找蝨子。”夏葉修漫不經心地回了他一句，手下的活卻仔細，剛好兩個大拇指指甲蓋用力一擠，小米粒大的黑蟲子內臟無情迸出，伴隨一聲響亮的“咔”。
“！”，徐錦玥真是瞌睡都嚇醒了，“你們離我遠點！”
夏小暉伏在夏葉修膝蓋上，乖順地一動不動的，頭髮散了一地，臉上表情是享受中穿插着苦惱。一方面是夏葉修翻找的動作很輕柔，讓他覺得熨帖又受用，另一方面夏葉修一擠這個動作有點粗暴，會扯動幾根頭髮，微痛。
“夏小暉，你老實交代，是不是變成人之後就沒洗過澡？”夏葉修口氣裏帶着十分的嫌棄。
話音剛落就見徐錦玥抱緊自己嬌弱的身軀，縮進了馬車離他們最遠的角落裏，立馬捏住鼻子，一臉誠惶誠恐。
“纔不是！”夏小暉斜了徐錦玥一眼，繼續理直氣壯，“我天天洗澡！就是不洗頭而已。”
話還沒說完就被夏葉修一把拍在後頸上，充分展示父愛如山的壓迫感：“還敢頂嘴？！”
“哼~”，夏小暉委屈地把臉轉向另一邊，露出另一面讓夏葉修繼續翻。自從變成人形之後，夏葉修以“大孩子要學會獨立”爲藉口不再給他洗澡，還什麼事都要自己做。讓以前想喫飯就動用一個眼神的夏小暉十分不爽，早知道就繼續當狐狸了。
“等回去了，我非把你按在水缸裏洗涮三天三夜，不給我蛻三層皮不準起來！”夏葉修言辭激烈，十分有威懾性。
夏小暉一聽到“三個三”預警，就想到自己還沒進入換毛季就要被迫剮皮，心口不禁泛出滿滿一腔蒼涼和焦慮，眼裏冒出晶亮亮的淚花。
而且更重要的是：“夏葉修，我不想洗頭。”
“少廢話！不洗就一刀鉸了！”夏葉修警告意味十足地拉了拉他的長髮。夏小暉再不想理這個蠻橫霸道的大家長，氣鼓鼓地把臉深埋在夏葉修的膝彎處，不願多說一句話。
過了不多久，夏葉修就感受到自己兩塊膝蓋一陣溫熱。夏葉修無奈地低聲嘆了口氣，透過車簾翻飛的窗縫看出去，外面的景色越來越熟悉，他默默想着：不遠了。
他的心一軟，指尖不自覺撫上夏小暉的耳垂，俯下身來柔聲哄到：“我給你洗好不好？一會兒就行，保證不把水弄到眼睛裏。洗的時候你就躺着，喫果子還是玩毛球都行，洗完還能跟我一起睡哦。”
夏小暉立馬擡起頭來，鼻頭嘴脣通紅，掛着晶亮淚滴的眼角卻彎成月牙的弧度，像戲臺子上又哭又笑的丑角。
“好！”夏小暉飛快又歡快地大聲應道，生怕他反悔。
瑟縮在一旁的徐錦玥眼見夏葉修硬生生從“嚴父”無縫銜接到“慈母”，不禁感慨男人真是善變。
過了靖國之後，彷彿能日行千里似的，轉眼就到了京城城郊——夏葉修經常光顧的地方。
“等一下！”夏葉修伸出頭向前面的車隊喊道。
成非揚揚了揚手，喝道：“停！”遠處的他朝夏葉修瞭然地點了點頭，示意自便。
“夏小暉，你跟我下來。”夏葉修沉聲說道，並不看他。
夏小暉歡歡喜喜地蹦跳下了馬車，臉上一派按捺不住的鬧騰：“是要洗頭了嗎？”
夏葉修沒回答，直直往前走，夏小暉覺得有些奇怪，但沒開口問，努力跟上他匆匆的腳步。
南方許多樹四季常青，是以現在雖是冬季，但仍能看到郁郁青青的山色，只是稍顯冷寂和悲涼，也不失爲冬遊的好時候。如果以前在家，想是會肩扛狐狸，跑到山上去撿一堆有的沒的，如果運氣好掏了野山芋之類的，就在山上生一把火烤了，好好打一次牙祭。
如今物是人非。明文規定妖不得踏入京城半步，違者斬，有包庇者誅九族。他們到家了，卻不能一起回家。夏葉修望着進山的小路，只見路兩邊雜草叢生，時不時有窸窸窣窣的小動靜，想是某些大大小小的動物正忙碌地穿行——這纔是夏小暉的家。
夏小暉來到半蓮峯腳下，隱隱約約明白了什麼，臉上笑容一點點漸漸消散，正想開口問他的時候，夏葉修率先開口：
“夏小暉，我······”
“小修！”一道淒厲的女聲橫空而出，打斷了他。
誰在叫我？
夏葉修目光四下搜尋，終於在一處不深不淺的河溝裏看到躺着的一個人——小翠！
“小翠姐姐，你怎麼了？爲什麼在這裏？發生什麼事了？”他連忙把人攬到臂彎，撥開擋事的頭髮，着急忙慌地扔了一堆問題。
“小修，快走，離開這裏，不要回來了······”她死死抓住夏葉修的手，費力地哽出幾句零碎的話。
“爲什麼？到底怎麼了？”他也緊緊攥住小翠的手，擔憂不止，“不管了，我先帶你找郎中！”
他正要抱起小翠，她卻拼命搖頭：“不不！小修，你先聽我說完——這是你娘給你的。還有啊，你娘被封虛抓了，你可千萬別回去！你······”
她的另一隻手攥緊拼盡全力胡亂往夏葉修面上送，夏葉修的手包住她乾瘦的拳頭，不住安慰：“小翠姐姐，堅持住，我帶你······”
話音沒落，小翠繃緊的全身瞬間鬆垮，臉上開始生出綠色的鱗片——某種蛇類的鱗片。夏葉修嚇壞了，身體立馬彈開，一個驚世駭俗的想法突然冒頭——她是蛇妖？
鱗片爬滿她的整個身軀，她的手腳開始退化，慢慢融成條帶狀，最後化成一條死去的青蛇。夏葉修的頭腦一片空白，站在離她不過一尺遠的地方不知所措，他的耳邊漸漸傳來朦朧的驚呼聲，四下逃竄的慌亂跑步聲，還有枯枝被踩斷的沉穩腳步聲。
夏小暉撿起大蛇旁邊的紙條，被小翠攥了一路，還有微弱殘餘體溫。
——修兒，一定照顧好身邊的狐狸。
還有，你是人。
夏葉修怔愣地看着這兩行簡單到不知所云的囑託。她到底想說什麼？她爲什麼要告訴我這兩件事？她現在怎麼樣了？爲什麼小翠姐姐是妖？那她···是什麼？那我是什麼？
夏葉修腦子裏一團亂麻，不知道究竟該從何處開始思考。他只知道他要見她，聽她告訴自己到底發生什麼。
“來人！把小翠······”他回身吩咐，可是龐大的出使團跑得只剩下成非揚和徐錦玥。他看了眼地上死去的青蛇，慢慢蹲下身來，手撫下它來不及閉上的圓眼。
是不是很痛苦？到底是誰把你害成這樣的？
他和夏小暉一起埋了小翠——你在人界呆了這麼久，相信你會喜歡這種結束方式。
封虛，還有他的鎮妖司，爲什麼抓我娘？現在她在哪裏？
他必須要回去弄清楚這一切！
“小夏，我們跟你一起。”成非揚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徐錦玥向他點了點頭。
“好。”
“可是······”成非揚看向夏小暉。
夏葉修看了看安靜蹲在大蛇墳前、背對他們的夏小暉。那孩子應該什麼都知道了吧，他只是不諳世事，又不傻。他不忍再看，不想再多說什麼。
“我們先過去！”夏葉修拉過他們倆一起騎馬離開。
大街上十分熱鬧，到處都是出來採買的人羣，準備隆重慶祝元宵。還未等夏葉修趕回家，就見一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穿過主街，剛好攔住他們的去向。
幾十個小道士拿着不同的法器排成三列，其後跟着一輛馬車，上面的木架子上綁着一個人，看不出男女，分不清是人是妖。之後跟了一隊押解官兵。而周遭的人們紛紛放下手中過年用的吉祥物件，開始竊竊私語，不知是哪個人向架子上的人潑了一碗狗血之後，整個人羣都沸騰了。統統開始罵罵咧咧地找最污穢的東西往那人身上招呼。
今天是祭道大會！
上面那人是妖！
一瞬間，頭上五雷轟頂打破他所有的認知，狂風大作吹散他多年的信仰——那是孃親！
徐錦玥眼疾手快，發現身邊的夏葉修如遭雷劈，面上所有表情化作空洞，眼神頓時虛無奔肆。剎那後，他的身體猶如狂暴山洪突然爆發一般，在他上前呼喊的瞬間，徐錦玥從後面攬住他，一手捂住他的嘴巴。
眼看一個人根本拉不住他，成非揚忙把他們倆推搡出人羣。
高架上那人似乎失去意識，她的雙手被迫張開，繩索束住手腳和脖頸，支架撐起她軟弱的脊樑，像被人隨意□□的畜生。頭髮披散，衣不蔽體，隱約能看到令人思想下流的邊邊角角，數不清的腌臢污穢在身體的每一寸角落留下再也洗不淨的痕跡。
接着她像是感應到什麼似的，突然擡起頭往夏葉修的方向看去。
我的修兒，你終究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