諦辛:“六千多歲吧,我記不清了。”
澤元:“那你會隕落嗎?”
諦辛:“會吧。天地終有時,我只是一個小小的神仙,總會有湮滅的那一天。”
他在人界的親朋屍骨早已化土,和他同時代成仙的元神大多凋零。他的歸宿也只有隕落而已。
澤元:“你想過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有最想見的人或者最想做的事嗎?”
諦辛:“沒想過。”
澤元:“我想過。”
諦辛剛想說你跟明晷一個德行,明明是自己想說卻來問我。
可他立馬接上:“我想見見諦辛。”
諦辛心裏一震,口裏卻無風無波:“爲什麼?”
澤元盯着他,:“懲戒之神,是每隻妖聞風喪膽的存在。我倒希望自己的生命最後是他帶走的,而不是死在亂七八糟的人手上。”
諦辛:“你怎麼知道自己一定會死,而不是得道成仙。”
澤元突然笑了,像聽了什麼極好笑的事情一樣,笑着笑着眼裏閃出點點淚花。
“我是未來的妖帝,你見過哪個妖帝成仙的?”
歷來妖帝,弒殺成性,罪孽深重,下場悽慘。
澤元看着他微微怔愣的臉,又笑了:“你這個小小山神,肯定連諦辛大人的名字都沒聽過吧?”
諦辛垂眸,一排眼睫投下淺淺陰影,他笑着說:“是啊,我不認識他。”
他今晚笑了這麼多,以往幾百年笑的次數加起來都沒那麼多。他自己也疑惑了,思緒都不知道往哪裏放,只能胡亂伸出手,手指貼在燭身,等來一滴淺色滾蠟,淌過半圈指節。
有點疼,真好,還知道疼。
澤元拾起那隻沾了蠟的手,虔誠低頭,在瞬間幹成薄膜的蠟淚上輕輕一吻。彷彿蝶翼輕扇,絮雪擦肩,無聲息,無始終。
“疼嗎?”他的氣息噴薄在指尖。
諦辛忘了抽手,似乎手上的感覺比疼更甚,能連貫心臟的,密密匝匝的揪灼感。下一刻,他忘了回答。疼嗎?疼的。可又不只是疼。失了回答的時機,他就再也想不出答案,只能被沉湎在這一點燭火之中,焦灼着做飛蛾還是回到黑暗。
夜深,澤元蜷在他的虎皮被窩裏,一臉清醒。他只是委婉地說自己睡不着,諦辛就主動說給他講故事催眠,澤元驚喜壞了,忙掏出小枕頭趴好了。上古的故事一個比一個血腥,諦辛講得跟嘮家常似的,澤元卻越聽越精神,順便將幾個巨怪猛獸納入了成年陰影。
諦辛記得那天是個大晴天,他和明晷一起去做這三百年來最大的事——終結一代妖帝螣亦。越是這種大妖孽,對於刑罰和時間的要求越高。以往沒有明晷或者他一個人去施刑的時候,時間精確度大約在一盞茶,只要在這個範疇,就不算失職。而懲罰螣亦,要求時間在一念。
螣亦似乎早料到自己在在哪個時候會死一樣,她靜靜站在猿翼之巔,滿片白皚皚中,她一身紅衣,宛如新嫁娘,頭上手上繁複高貴的首飾既代表靈蛇族,也象徵帝主。看到諦辛和明晷,她一點都不驚訝慌亂,只是笑。
她凝眸望着諦辛,語氣帶着挑逗:“比妖還冷血殘酷的諦辛大人原來生得如此溫潤,不知道的還以爲是哪個逍遙散仙。”
她曾在別人的眼眸中見過這位神明,沒有現在那樣威嚴肅穆,這個想法讓她感到放心。
諦辛並不迴應她,只是自顧自照着《萬妖功過簿》一字一句地念:“靈蛇族螣亦,上古二十三年生,雌,今一千六百八十三歲。自成妖以來,共屠一萬五千八百三十八人,傷四萬八千二百一十九人,欺零人,誘三十八人。可有漏餘?可知罪?可伏法?”
螣亦輕聲笑着搖搖頭:“這麼多?我自己都算不清了。”
諦辛繼續:“雷劫九十八重,風劫四十八陣,雨劫三百五十點,火劫天罡。可有異議?”
螣亦不再笑,她坦然答:“沒有。”
明晷:“行刑時間爲壬戌年辛卯月午時一刻三念,沙漏計時。”
沙漏懸浮於半空,沙流細均,將每一念都度量得極其精準。
螣亦眼角滑下一滴淚,突然嘔出一口鮮血,竟是自盡!
“我···我不想受苦,我聽說雷劫···很···能劈開好幾個洞···還有風劫···能刮下皮肉···我···”
時辰未到,兩位神仙也只能看着她慢慢跌坐在雪地,鮮血流在冰面,立馬凍結。
時辰已到,風雨雷火同時在一具死屍上肆虐,直到完全看不見半星殘骸,可熊熊烈焰依舊不停歇。猿翼上空風雷交加,彷彿遭遇最惡劣的天氣,所有妖孽都知道今日是妖帝的受刑日,紛紛出洞,化了原形,嚎出最哀厲的聲音,爲妖帝送行。一時之間,猿翼好似煉獄。
“走吧。”明晷叫他。
“你先走吧。”
“你要幹什麼?去看澤元?”
“不,我去清池沐浴。”
明晷沒說什麼,他覺得諦辛慢慢變了,越來越不像個神仙了。
清池的水能盪滌世間的一切污穢,只是裏面沒有任何活物,也沒有波瀾,只有一團深不見底的黑。諦辛脫去白袍,沉在水中近一個時辰才上岸,換上從人界買的衣服。人界的衣服簡陋粗糙,色澤偏暗。諦辛換上之後如深山的某個隱士,莫名讓人想到松濤和柏木。他聞了聞自己身上的氣息,確認再沒有絲毫雷雨□□交纏的味道爲止。
回到半蓮峯已近黃昏,漫天都是肆無忌憚的紅,可饒是如此,也沒有那汪冷泉透出來的紅驚心動魄。諦辛想都沒想就跳入水中,將奄奄一息的白狐撈起來,白狐下腹正中有一處孔洞正在流血,周圍的皮肉被水泡的翻起。
諦辛灌注術法爲其療傷,漸漸的,他醒了。
澤元耷拉在諦辛肩頭,聲音喑啞:“她死了,總算是死了,我解脫了······”
諦辛輕輕拍着他的背,感到肩膀溼熱。
“我應該開心的,我一直都盼着這一天呢···可是,我的心爲什麼這麼痛···孃親,孃親···”
“從小,她讓我做什麼我都會去做,不然她就會打我,荊棘鞭抽在身上真的好痛,我最怕她打我的臉,因爲很容易抽到眼睛,眼睛流血之後就什麼都看不到了,我連躲都不找不到方向,就會撞到周圍的瓶瓶罐罐,它們摔在地上砸得噼裏啪啦的,我就更害怕了······”
“可是她有時候很溫柔,天底下所有的孃親都比不上,我辦了事回來都是一身傷,她就給我敷藥,教我如何自愈,還會給我燒雞腿······”
“你知道嗎?我恨她,可是我好愛她······我不想她死······”
諦辛柔聲說:“我知道的。”
他再沒有軟弱地流下一滴淚,反而咬緊牙關,神情決絕:“她的夙願就是穩固魚梵在妖界的地位,我一定會幫她做到的,甚至比她做的更好,一定,一定······”
諦辛輕嘆口氣,他不想說任何話,因爲他知道他沒有任何立場。
從那以後,諦辛總是能在半夜看見滿身傷的澤元跌撞進冷泉,那是他療傷方式的一種,澤元性屬水,體寒。在冷泉之中運法是最高效的療傷方式,但同時,冷泉的寒涼之氣對皮肉是極大的考驗。這麼多年,澤元早已習慣,因爲只能習慣。
“山神,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打敗翼族首領和大統帥了,翼族現在歸我了······”
“山神,我昨天剛把青峯山剷平,現在我的部下到那裏安營了······”
“山神,槐江的三支戰鬥軍隊都敗在我的手下,現在已經被我收編了,我是不是很厲害·····”
“山神······”
“山神······”
諦辛起先還會在天上看他在做什麼,後來就失了觀瞻的興趣。他常常會想,還是那個時代成神容易一些。就拿他來說吧,不過最後打一場架打死了,就陰差陽錯的成神了。
思想境界,覺悟慧根?不存在的。他一個劊子手,要什麼覺悟?只不過在神仙堆裏面混久了,看事情看的比較開,心緒情感起伏小而已,再加上時常聽那些所謂修爲精深的神靈講這講那的,境界自然就高。
一咬牙一使勁兒的事兒,熬過了就成神,而像澤元這種長期經營某件事的,除了疲軟,他不知道還剩下什麼。或許,他只是爲了完成而已。
有幾天澤元沒來,諦辛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就在半蓮峯等着。明明在等,卻跟自己說沒有期待,明明輕而易舉就能看到對方在做什麼,偏偏不看。
幾天之後,澤元失魂落魄地上山來了,走上來的。對於一個手眼通天的妖孽來說,上山用走基本和喫飯數米粒一樣,都是沒什麼意義且完全多餘的舉動。除了這兩樣,那隻剩下一種可能,他在猶豫。
他看到諦辛之後明顯怔住了,從來伶俐的嘴皮子竟然沒辦法打開。諦辛儘量使自己的表情收斂,不要表現出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