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斂骨 >第一章
    一片狹窄的混沌之中,天地翻覆,鬼氣瀰漫。

    景物扭曲的浮空中有山石嶙峋聳立,羣羣黑鴉圍繞其上盤旋悲啼,墨色的羽翼憑空劃出道道血痕,割得整片空間滿目瘡痍。崢嶸山石中,一道夾雜着滿滿紙灰的污糟泉水自虛空滾滾落下,濺起黃塵數丈,再蜿蜒淌入另一片虛空。

    這場景十足弔詭,偏偏泉邊的石尖上卻有一個身形格外瘦削的青年曲腿坐着,身邊堆滿了如山高的金紙元寶、冥幣紙人、黃花供果,跟開了間喪葬鋪子似的好不熱鬧,生生把原本詭異的畫面扭曲成了荒誕。

    那青年黑髮高束,縈繞周身的怨煞之氣黑霧霧地掩了他的臉,讓人看不太清他的五官,只能透過黑霧隱約看見他眼眶中積着兩汪飽滿的血淚。

    那血淚猩紅泛光,搖搖欲墜,只稍一觸就會嘩嘩淌下來。

    遠沒外表看上去的那樣苦大仇深,青年一臉輕鬆地閒閒晃着膝蓋,一副沒骨頭的懶散模樣,隨手扔開了手裏嶄新的話本,嗤道:“又是才子佳人情定三生的故事,沒意思。”

    他伸了個懶腰,從手旁的祭品堆裏抽了一沓金紙出來,伸手在上面輕輕一捻,報出了這疊金紙的去處,“北鄴城郊,餘家娘子,初五生辰,陰壽十八——”

    懶懶拖長的尾音落下,他嘖了一聲,像是不滿又像是感慨地道:“又是她。這既不是清明也不是中元的,天天燒夜夜燒,一燒就是兩年半,她家相公可真是個癡情兒郎。”

    一旁面色青白的鬼差默不作聲地取過那金紙,枯瘦的手指在上面一點,看着一道幽幽藍火乍然升起,將金紙片片舔盡,纔開口冷嘲了一聲,“眼紅。”

    “哎,你別說,還真是挺眼紅的。”青年痛快承認了,往石壁上一靠,揀了顆供果拿在手裏拋着玩,“這都多少年了,怎麼就沒人給我送點東西來呢。”

    這裏是陽世之末,陰司入口,陰陽兩界的交界之地,但凡人間生人燒了什麼金紙冥錢、紙衣紙人下來,都必定會流經此處。他在這裏一坐就是數十年,無眠無休,日復一日地幫着鬼差分揀祭品,送到陰魂手上的東西沒有千萬也有百萬,卻沒有一樣是給他的,着實惹人憋悶。

    “哎,你說,我生前該不會是個招搖撞騙,遭人唾棄惹人厭的老道吧?”他把手中供果高高上拋,手指一勾一轉,絲絲黑氣便如涓涓細流般自指尖涌出,將那供果定在了空中,“還是施術害人,千夫所指乞人憎的那種?”

    生前種種記憶早在落入這交界地時就消散了個乾淨,只空留了一腦子眨眼間即可信手拈來的指訣術法,一招一式都熟悉得彷彿鐫刻進了骨頭裏——不是個天師道士,還能是什麼?

    “……該是害人的那種了。”他故作惆悵地一嘆,眼睛望着那被黑氣支在空中的供果,話音幽幽,“不然怎麼會成了怨煞之身,還連個祭東西給我的人都沒有。”

    類似的故事他在生人燒來的話本里看得多了,天師老道仗法害人,遭怨煞反噬,不得善終。

    鬼差語氣毫無起伏地開口,“往好裏想,凡人壽短,指不定是因爲故人都已經死了呢。”

    “……”青年生硬地哇了一聲,難掩讚歎,“你可真會安慰人。”

    鬼差沒有接話,抽了捧紙花過來,一板一眼地將它們點送至陰魂手上。

    “不過也是,”青年擡眼望向泉水源頭處的虛空,“這都五十多年了吧……”

    鬼差頭也不擡地糾正他,“六十七年。”

    六十七年前,這人挾着一身足以吞噬天地的濃重邪氣滾落進了這陰陽交界處,驚得陰司震盪,只當千年前美猴王大鬧地府的悲劇又要重演。於是閻羅壓陣,調齊十萬陰兵齊守黃泉路口,只待這人一攻進來就殺他個魂飛魄散,卻一連苦等了三日也不見他人影,等遣了個膽大耿直的小鬼去探,才發現他正老老實實地坐在這送祭品的泉水邊上,手側分門別類地堆好了送來的東西,噙着滾燙血淚的眼中一片白白茫然。

    見有小鬼來了,他不驚也不懼,反倒長舒了口氣,道:“終於來人了,你們這辦事效率也忒差了點……都幫你們分好了,快些送去吧,別叫人等急了。”

    此後至今,未見他踏出這交界地半步。

    當年那隻小鬼即是今日的鬼差。回想起那場當稱陰司之恥的荒唐動亂,他不帶情緒地重複了一遍,“六十七年了。”

    交界地中無日月,青年一愣,“這麼久了啊。”

    “是。”鬼差一刻不停地分送着東西,“膩了?”

    “膩,怎麼不膩。”青年懨懨撇開手中供果,扯了個紙紮偶人過來摟在懷裏抱着,將頭擱在偶人肩上,半闔上了眼,“……也不知何時是個頭。”

    怨煞之身,上天擾星辰,下地亂輪迴,入世禍患蒼生,不記來處,亦無歸處。他不想當個禍害,爲心所梏,便走不掉,也哪都去不了。

    的確煩悶,的確厭倦。

    鬼差從祭品堆中揀出幾冊話本,習慣性地想遞給青年,卻動作一頓,將話本扔到了一旁,低聲道:“就快了。”

    他的話音很輕,頃刻就被黑鴉的悲啼蓋了過去,青年沒聽清他說了什麼,正欲問他再說一遍,就見遠處濃黑的虛空驀地被撕出了一個清涼的破口。

    破口內可見枯路一條,路上鬼影幢幢,兩旁滿是細莖紅花,有哀歌聲聲低吟,清鈴陣陣作響。一個官服打扮的小鬼從破口中現身,手中提着盞白燈籠,踏在羣鴉背上緩步而來,在青年身側站定。

    他恭敬垂首,“大人。”

    “怎麼還稱上大人了呢,怪客氣的。”想着又是來例行巡查的,青年心覺無趣,把臉擱回了偶人肩頭,握着偶人的手擺了擺,聊當揖禮,“何事?”

    小鬼操着一把乾澀的嗓音道:“閻羅主吩咐小奴來傳話,說大人您棲身交界地六十七載,助陰司分送祭品無數,如今已經攢足了功德,可以入輪迴啦!”

    聽慣了巡查鬼差打的官腔,青年左耳進右耳出地聽他說完,敷衍地揮了揮手,“知道了知道了,回吧。”

    小鬼張了張嘴,“大人……”

    靜了片刻,青年折騰偶人的動作驀地一頓,不敢置信猛擡起頭,“等等,你剛纔說了什麼?”

    此事鬼差心中早已有譜,無甚表情地道:“他說你可以走了。”

    “鬼人說鬼話,拿我尋開心呢,”青年面露警惕,“我身上這麼重的邪氣,入輪迴?你們六道死生門不想要了?”

    屆時六道死生門染煞,該投人道的成了畜牲,該入畜牲道的當了天人,他可擔不起這筆筆因果惡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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