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斂骨 >第十一章
    紅嶺山城地處西南,是聯結着幾座大城的中轉主城,晝夜都有車馬商隊進出落腳,十分繁華。

    已近正午,傾城日光劈頭蓋臉地潑灑下來,烘得如織行人頭頂發燙,道路兩旁賣冰飲涼茶的鋪子叫賣聲不絕。拖車的馬匹打着響鼻,踏起幾縷細細煙塵,被天光烤得微微一閃,又飄飄然落回了地上。只是不知爲何,明明是幅熱鬧景象,卻無端有幾分焦灼的鬱氣暗涌。

    城門邊一間小食鋪子前,有兩人相對而坐。

    一人穿着身青衣,正拿銀扇送着涼風,另一人頸間卡着一柄破舊的黑色紙傘,姿勢極盡懶散地歪身坐着,活像被抽了骨頭。

    要說晴日裏打黑傘,該是怕熱得很,可他面前卻擺了十數樣點心小喫,全都絲絲冒着熱氣,光用看的都覺得燙眼睛。那人半點不覺似的,左手執筷右手拿勺,左右開弓,風捲殘雲般一刻不停地往嘴裏送東西。

    送餐的店小二打小就在店裏幫忙,招待過的客人無數,也甚少見這陣仗,小心翼翼地把剛出鍋的餛飩湯往桌上一放,“縐紗餛飩,您喫好!”

    就趕緊撤到了一旁。

    秦念久看了那小二一眼,就收回了視線,拿匙羹舀起一顆縐紗餛飩,嗚嗷送入口中。

    餛飩餡是拿豬肉蝦仁伴着豬油捏的,清湯裏撒了些胡椒,味道着實不賴。他嘗不出豬肉蝦仁胡椒,只覺得這東西早六十七年沒喫成,實在可惜。

    談風月面前只擺着一盞熱茶,頭疼地看着他的喫相,心道這人莫不是餓死鬼託生,“……喫慢點。”

    才從人燭人燈羅剎私那兒過來,還能有這麼好的胃口,實屬奇才。

    餛飩飽含湯汁,秦念久被燙得舌尖發麻,嘶着舌頭道:“也太好吃了——”

    他在交界地裏待了六十七年,無需睡眠也無需進食,不知飢餓感爲何物,更不知道嚥下食物的飽足感竟是如此能令人心生愉悅。

    “你是不知道,我在那鬼地方待了那麼久,都沒人給我祭點喫的下來,”他輕輕咬着舌尖,萬分感慨,“別人的祭品我又動不得,只能幹看着……”

    說着,他滿帶感激地看着談風月,“還是老祖你好,賞我飯喫。”

    “……”

    三兩句話扣下來,怎麼突然就變成他請客了?

    談風月看着秦念久,有些後悔自己爲什麼要用縮地成寸把他直接帶進了城裏,而沒讓他直接餓死在原地。

    油亮的木桌上擺着幾小罐調料,是讓客人隨意取用調味的。秦念久眼皮一掀,伸手將小罐全都拿了過來,往餛飩湯里加一樣嘗一樣,又一揚手往裏加了大半罐的辣椒鹽,直到清湯變成了濁湯,也面不改色地喝下了大半碗。

    此番作爲,把一旁的小二看得膽戰心驚,但怎麼說都是客人,他也不敢多說什麼,默默地縮到了牆角,垂頭揉了揉眼睛。

    秦念久對旁人的異樣眼光毫無所覺,只覺得嘗什麼味道都新奇,跟從來沒嘗過似的,不由奇怪,“哎,你說我上輩子究竟是做什麼的啊?”

    要說是個天師老道,也不至於連飯都沒喫過吧。

    這人是把味覺丟在陰司了嗎?談風月拿銀扇半掩着臉,將語氣中的嫌棄掩飾得極好,“左右不是個廚子。”

    “……”

    秦念久瞪他一眼,淡定地撇開了喫空的餛飩湯碗,又端了一碗杏仁糊到跟前,閒找些話來聊,“哎,你這扇子該是個靈器吧,有名字嗎?”

    談風月稍稍一怔。

    自他有意識起,這扇子就伴在身邊了,他只覺得拿着還挺趁手,就把它當作了武器,卻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他垂眼看着手裏的扇子,驀地出了神,似有幾幀朦朧的畫面從眼前閃過。

    畫面中有隻手伸過來,將一柄流彩四溢的銀扇遞給他,話音模糊,“……起個名字……”

    秦念久看談風月發怔,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問你呢,你這扇子有名字嗎?”

    畫面與現實重合了起來,談風月聽見自己的聲音脫口而出,“拆心。”

    看不清的畫面中,自己似是笑了起來,還挑了挑眉,“——那就叫拆心吧。”

    現實中的他肅着臉皺着眉,看着手裏不似畫面中嶄新的銀扇,有些不確定地重複了一遍,“……這扇子叫拆心。”

    秦念久沒發現他的異常,客套地誇了一聲“好名字”,心中則默默腹誹:這人怎麼看起來冰清玉潔的,卻給武器起了個這麼不正不經的名字,是想拆哪個姑娘家的心?

    又一轉念,覺得是自己想多了,“拆心”應該是個狠戾的意味——可又跟他的行事風格對不上,哪有人一副翩翩君子姿,卻持着柄銀扇去表演猛虎掏心的……

    他被自己繞了進去,冥思苦想,餘光瞥見牆邊的小二又擡手揉了揉眼睛,便驀地壓低了聲音,“哎,你看那小二,是不是有點不對?”

    原以爲這人已經喫東西喫瘋了,不想他居然還保留了幾分清醒。談風月回過神來,心裏稱奇,面上半點不動聲色,“他眼睛裏有東西。”

    雖然很淺很小,也不明顯,但能隱約瞧見一點,是白翳。

    再細看街上的城人,不少也是如此。不過他們好像都還沒察覺到自己身上異狀,只不時會用力地眨眼揉眼。

    “……怎麼連紅嶺城人都開始了,”秦念久咬着匙尖,“不怪得那黃衣老道留着沒走,估計是瞧出了不對勁,還想着要用那破符再撈一筆。”

    溫熱暖甜的杏仁糊在口中絲絲漾開,他雙眼微眯,食指在桌上點了點,“下咒可是要背因果的,一出手便咒了一村一城的人,哪怕是天王老子作法,也擔不起這因果的反噬吧……”

    ——反噬?

    他手指一頓,腦中靈光乍閃,想也沒想地一把抓住了談風月的手腕,“如果就是反噬呢?”

    談風月正端着杯子垂眼喝茶,被他抓得一嗆,小半杯熱茶都潑了出來。

    收穫了兩記挾風碎雪的眼刀,秦念久乾笑一聲,訕訕地收回手,正了正坐姿,“……咳。你想啊,如果是反噬,是不是一切就都對得上了?情況蹊蹺、沒有咒術的痕跡……”

    談風月拿絲絹摁了摁被茶水燙紅的嘴角,“先不說患了眼病的都是尋常凡人,不會施咒又怎麼會被反噬;患病的有那麼多人,紅嶺和西貝一城一村雖然離得近,卻也是隔着段距離的兩撥人,難不成他們還能聚在一處,齊心協力地施咒?”

    “……的確。”

    秦念久陷入了沉思。

    直覺告訴他這想法沒錯,可是又實在說不通……他略顯憂愁地撐着臉,擡手往杏仁糊里加了些豆瓣醬,惹得閒在一旁的小二眼皮一跳,撇開臉不忍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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