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從陰司回來後已過了五日,諸事安穩。三九每日上工,與城中同齡亡魂打成一片,玩得樂不思蜀,一天到頭也難見他人影;秦念久大門不出,靜靜躲在屋中“歇息休養”,閒得快要長草;談風月二門不邁,晝陪那陰魂談天解悶,夜與那陰魂抵肩同眠,每日懶懶畫幾沓黃符,真可謂是閒適充實、稱心如意。
沒有突生的異事要去探查,沒有作祟的鬼怪要去誅降,有的只是一日三餐九碗飯,一覺睡到日西斜,教二人頗有幾分“偷得浮生日日閒”之感。
……若只是如此,那便再好不過了。
只可惜——
熱茶入喉,本是極爲上品的茶葉,卻嘗不出什麼好滋味來,亦澆不熄心底的煩躁。談風月瞥眼看向坐在桌旁的秦念久,又抿了一口熱茶,才遲遲將視線挪向了同樣坐在桌旁、正與秦念久閒話家常的宮不妄。
……多看一眼,更是心焦,他幾不可聞地撇了撇嘴角,擱下了茶杯。
真不知該說這宮不妄是心態好,還是該說她心寬忘性大,自從看了那記有她忘症的紙後,她不過惆悵了那麼小半日,便迅速回轉了過來,恢復成了原本那風風火火的模樣,一得空閒便要往他們小院裏小坐片刻,掛在嘴上的說辭端是冠冕堂皇,不外乎與他們探討線索、警惕着他們還有沒有其他事瞞着她、會不會撇下這事不管一走了之……諸如此類。
只是線索僅有那麼多,能明擺說予她聽的更是寥寥,與之相關的話題一兩日也就聊盡了——真不知她還成日往這兒跑作甚。
他這廂暗自氣悶,宮不妄那廂卻對他的異議一無所覺,只捧着熱茶與秦念久漫扯閒篇,“——確實。城裏豬馬牛羊倒是有一些,來搭巢的鳥雀也有許多,卻少了些自養的小活物……沒有貓狗——若能招些小貓小狗小兔子進來養養,該會添趣不少。”
……你聽聽,這都在聊些什麼。談風月無言瞥她,心說青遠城在山上,外牆處還圍着一圈屍骨,不招來些野豬野熊野豹子就不錯了,這還想着小貓小狗小兔子呢。
秦念久卻與她聊得起勁,好奇地道:“我看這山上野獸挺多,就沒些野狗曾誤闖進來過麼?”
宮不妄抿脣搖了搖頭,“大約是犬類不喜陰邪之物,都不曾往這處靠近過。反倒……”
已是久遠前的事了,她費神稍想了想才續道:“反倒數十年前曾有隻野貓闖進來過,城民好一陣新奇呢,也好生喂着它,奈何那貓性子野,養不熟,沒過幾日便又跑出城去了……哼,滿不識好歹的,我這青遠哪兒虧着它了——”
……你瞧瞧,說着說着還跟野貓較上勁了。談風月聽得仍是心下無言,腹誹連連,秦念久卻笑着道:“我看書上說,貓要從小養纔跟人親……哎,青遠離沁園不遠,可以改日去鎮上問問,看能不能抱窩小貓小狗回來——”
宮不妄鳳眸微彎,莞爾點了點頭,“那就再好不過了,城民一定高興!”
又補充:“要挑毛色好看,又活潑的纔好——”說着,便一連數出了好幾種花色,“黑的、白的、狸花的、烏雲蓋雪的……”
秦念久雖沒切實見過幾只貓狗,卻也興致勃勃地應和着她,“不是還有叫‘將軍掛印’的麼,玳瑁色的該也好看……”
談風月懶得插話,亦懶得再聽下去了,無聲地將茶壺夠了過來,又給自己續上了一杯熱茶,順手將銀扇擱在了桌上。
他的動作並不大,奈何銀扇很有幾分份量,落在紅木桌上便是“碦”的一聲,邊緣又太過鋒利,扇骨還將桌面磕出了幾道細痕。
被這一聲脆響所驚擾,秦念久與宮不妄齊齊轉頭看了過來。前者還未說話,後者便一挑秀眉,毫不客氣地斥道:“放仔細些,我這桌子可是——咦?”
還未言明這桌子是何等的金貴,宮不妄眼睛一垂,視線落在了那柄銀扇之上,“你這扇子……也是頁銀製的?”
不怪她現在才發覺,她本就不喜這姓談的,鮮少將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更罔提留心打量他所拿的武器了。她微微蹙眉,盯着那扇子道:“我的煙桿也是……”
自從她於那紙上讀得自己患有忘症之後,近來可謂是處處生疑,草木皆兵得連見秦念久穿件紅衣都要盤問他一番,問這是否與自己有關,現下見了這銀扇,更是再挪不開眼了,心內不知冒出多少猜測,“可會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秦念久早有此推測,不過一直沒敢開口問她要煙桿來比對,眼下聽她自己提起了,忙道:“不如——”
話未說完,宮不妄已然雷厲風行地將煙桿拿出來拍在了桌上,置於銀扇近旁,垂首細看了起來。
話題繞到了自己身上,談風月沒法再置身事外,亦不情不願地湊了過去,與他們二人一併端詳起了那兩件頁銀靈器。
先前遠看時覺得這兩件銀器似是大抵相同,猜說應該都是那擅長鑄劍的藍衣師兄所制,可此時放在一塊湊近看了,又覺出了不少異處——
秦念久看得認真,拿指腹輕撫了撫了銀扇上面的紋路,“這上面的花紋,似乎雕得更細緻些……”
宮不妄微微頷首,仍蹙着眉未松,“質地也冶煉得較精純些……”
談風月話音淡淡,“鍛打的力道不同,能調集的靈力更盛,技藝亦更爲精妙。”
一言以蔽之:全不似出自同一人之手,銀扇還較這銀煙桿更爲上乘。
頁銀雖珍貴,卻也不稀有,見這兩件東西似是無甚關聯,宮不妄便失了興致,懶懶轉開了視線,心道一聲“幸好”——畢竟她可不想跟這姓談的有何沾連。
秦念久亦莫名悄然鬆了口氣——他也不知爲何,總不想這老祖拿着與宮不妄相配的靈器。早先得知這兩樣靈器一件名爲“無絕”,一件名爲“拆心”,他就老覺着不是滋味,如今知道了這只是巧合,便覺快意不少。
談風月卻多看了那兩樣靈器幾眼。
從往前模糊憶起的片段中可知,他這銀扇是那白衣人所贈,後又在宮不妄的夢中見到了那極擅鑄劍的藍衣師兄,他還當這銀扇是那白衣人請藍衣師兄所鑄,再借花獻佛地轉贈予他——現下看來,許是那白衣人自己親手所制的也未可知。
要鑄制靈器,需耗費的心力可不少……
……所以那白衣人,還真是他的知交故友?
心間疑霧繚繞,難見分明。他只輕抿了抿脣,看宮不妄收起煙桿,聽她道了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