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當初的機甲金曉之冕那樣,姜見明的“遺體”也被暫時安置在地下英靈碑的一處暗門內,明令禁止接近。
凌晨三點,萊安摸黑來看的時候,發現英靈碑前的一路上都堆滿了花。
一名士兵帶了枝白菊前來默哀,他根本沒想到三更半夜能和皇太子撞上,嚇得話都說不太出來。
但殿下的態度意外地和緩,這人漸漸也不怕了,還敢主動說上兩句。
“小的曾經也對姜殿下有過偏見,說過些……呃,就是……很侮辱……的言論。”
士兵澀然低着頭,說現在很羞愧,只敢在深夜過來,來了又覺得自己不配。
“小事,他不會介意的,”皇太子淡淡道,“去把花放下吧,你再捏着花要蔫了。”
“是,是。”士兵面露感激之色,終於鬆快地挺起腰板。他上前兩步,小心地將那枝白菊放下了,然後閉眼默哀。
萊安的目光落在那些祭奠的花束間。
銀北斗的戰死者都是把骨灰往英靈碑一放就算完,從不會組織大規模的哀悼。會有如今這種情景,只是衆將士自發爲之。
他的姜見明,終於也走到了被衆人發自內心地敬仰的高度,只是有些遲了。
皇太子沒有帶花,也不默哀。
他徑直走過那個士兵,下了升降梯,進入白碑林立的英靈碑。
明天太陽昇起的時候,黑鯊基地的星艦就將帶着姜見明離開,下次再見就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了。
如果姜見明一直醒不過來,如果他在前線犧牲……這一晚就是最後了。
皇太子獨自走到暗門前,站住了。這裏還有人。
一個背影靠着白碑坐在那裏,聽見身後的動靜轉過頭來,露出一副滄桑的面孔。
“皇太子殿下?”
姜盛緩緩扶着膝蓋站起來,向儲君撫胸行禮致意,“殿下來了,請原諒下官那一日的失禮。”
他的嗓子啞得很厲害,眼眶也是腫的。但情緒已經沉澱下來了,黑褐色的眼睛像春風吹過的湖面,只有細小的波瀾。
那日在要塞上相見,他的悲傷完全是一位痛失愛子的平凡父親的悲傷;但今夜在英靈碑內與年輕儲君相對的中年男人,又是另一種氣質了。
萊安向他回禮。
“他跟了我,但我沒有保護好他。”
姜盛搖頭:“就像您說的那樣,這是明明的選擇。要怪也只能怪我這個不負責任的爸爸,當年留下他一個人,叫他吃了許多苦。”
兩側的白碑如覆雪的松林。皇太子站在那裏,和機甲師又聊了片刻。
姜盛感慨道,其實當年,他遠行前也考慮過姜見明的安置問題……可孩子的性格三觀實在與常人不符。
一個天天熱衷於摸機甲讀戰史的殘人類孩子,短期內往哪兒去找合適的收養家庭?
姜見明早熟早慧,與其讓不能理解他的大人以監護者之名管着,還不如讓他自由點。
只是沒想到,這孩子直接去考了帝都的凱奧斯軍校……
“當年首領將明明託付給我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個孩子必然不平凡。只是那些年,我帶着他,就像最普通的父子那樣,我……”
姜盛苦笑說着,他彎起的眼底亮成了一對燭燈,很快眼角的細紋又被浸溼了。
“現在他是帝國的英雄,臨走有這麼多人送他,明明心裏……應該也是滿足的吧,殿下?”
姜盛喃喃道,“那孩子很容易知足的。”
是滿足的嗎?
萊安的眼底有些朦朧。
但這些名譽或愛戴都來遲了一步,姜去摸那針安樂死的藥劑時看不到,現在更看不到了。
如果再算上前世呢?
心臟伴着劇痛收縮起來。前世的道恩亞斯蘭……皇太子沉眉抿脣,不敢去想了。
他沒有了繼續談話的慾望,別過姜盛,用權限開了暗門。
暗門內沒有什麼特殊。
一方狹小空間內,擺放着合金玻璃打造的透明長棺。
兩臺基地的智能燈懸浮在透明棺旁邊,光是藍白色調的,卻顯得很柔和,像那場送別的細雪。
“姜。”
皇太子走到透明的玻璃棺旁邊坐下,用手掌輕撫玻璃。
他沙啞道:“明天就分開了,所以……來看你最後一眼。”
棺內的“遺體”依舊身披白布,白布上又多蓋了一層國旗。功勳章與金日輪、銀北斗的雙軍徽章壓在旗角垂落的穗子上,瑰美而莊重。
萊安推開棺蓋,先用國旗裹着徽章疊放在一旁,再揭開白布。
他又看到了黑髮年輕人的眉眼。
西爾芙沒騙他,姜見明的模樣沒有絲毫改變,好像只是在睡。
黑鯊基地的人已經給他做過手術,盡力地用現有的醫學手段來修復這具身體,剩下的,就只能靜候奇蹟了。
“……姜。”
萊安摸過姜見明的手,握着那冰冷的手指,又捏了捏無名指上的戒指,閉眼吐了口氣。
他拉起那隻手,將額頭抵在姜見明的手背上,神色安適不少。
……至少人還在。
雖然沒有活過來,但也不算死掉。
只是一想到今後幾個月甚至幾年的分離,胸口就疼的像是要裂開。
皇太子側過臉,幽綠色的眼睛盯着棺中之人,眸珠在昏暗中閃光。
深夜是情緒失控的時段。越是靠近越是悲傷難耐,越是觸碰越是不知足。
他想反正最後一晚了,再抱一下吧;又怕亂動會加劇這具身體的負荷,萬一再弄傷了怎麼辦?
萊安俯身,伸出手臂想要環過姜見明的脖頸,又躊躇地縮回。
再伸出去,指尖卻半途轉向,摸了摸柔順的烏黑髮絲和冰冷臉頰,再收回。
皇太子煩躁地搖頭。他起身,背對玻璃棺欲走,才走了四五步又回頭盯着姜見明看,看了幾秒又默默走回來了。
“……”
這樣不行。
萊安陰着一張臉,重新倚着玻璃棺坐下。他打開腕機,又從口袋裏抽出一枚芯片,插了進去。
片刻後,暗室內有了沙沙的白噪音。畫面中出現的是醫療機甲駕駛艙內部的情形。
那架機甲內的所有數據,他早就拷貝了一份放在自己這裏,自然包括監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