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半面照片牆，每一張她都記得很清楚，出鏡最多的除了她自己，就是陸翊的手……沒有露過臉的陸翊，以一隻手活在她的照片裏，她甚至都記得每一個回眸，是在什麼地方。
被回憶壓得有點喘不過氣來，譚璇望向那張最受大家關注和猜測的照片，勉強地擠出笑來：“一個你們都不認識的人，是我學會沖洗照片的第一個作品，所以就掛出來，當作紀念。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
“哈哈哈哈！原來是這樣，鬼才猜得到啊！”譚磊拍了拍大腿，“小姑姑，你把他和我們一家人掛一起，我還以爲是你的什麼重要的人呢！白白浪費了一個好故事，太可惜了！”
“石頭你是不是談戀愛了？！你從實招來啊！你肯定談戀愛了！腦子裏都在想什麼呢？！”譚璇藉着追打石頭的機會，從照片牆前離開，險些撞上了譚菲的輪椅和一旁的陸翊，她沒去看他們，她匆匆地逃開。
“小姑姑！你太誇張了吧！不要借題發揮啊！你這麼冤枉人，是損壞我的名譽，我可以告你的！還有，還有未成年人保護法！你完蛋了小姑姑！”譚磊一邊跑一邊叫。
江彥丞垂下了眼睛，脣邊的笑容收了。
路遙歪着頭看他，小鬼頭有一雙特別的眼睛，能看穿江彥丞的心似的，像模像樣地拍了拍江彥丞的頭，在他耳邊道：“江叔叔，你不要難過了，照片上沒有你也沒關係啊，我今天早上不是給你拍了嗎？偷偷掛上去好不好？”
沒有人懂江彥丞的苦澀，小路遙這麼聽話，江彥丞很快就反應了過來，誇獎道：“遙遙真聰明，江叔叔怎麼就沒想到呢？”
“六姑姑！我開你房間門啦！我直接進去啦！”譚磊在門外叫。
“走，遙遙，我們去另一個房間看看。”江彥丞也沒繼續逗留，他剛纔貪婪地看了太多江太太小時候的照片，從小不點到亭亭玉立，沒法和人說感想，他只能裝作沒那麼上心，抱着遙遙朝外走。
陸翊和譚菲夫婦留在最後，一直慢人一拍，江彥丞看到了陸翊緊抿的脣角。
幾乎是下意識的，江彥丞瞥了一眼陸翊的手——和牆上的照片裏出現過很多次的手，一模一樣。照片裏陸翊的左手中指、譚璇的左手中指，都有一枚戒指。
過去是怎麼回事，江彥丞不知道細節，可是顯然如江太太所說，她曾和陸翊熱戀，差點結婚。
譚菲把所有人帶來這兒，讓他們重溫過去，這是一種心理上的刺激吧？刺激江太太，刺激陸翊，更……刺激他江彥丞。
江太太曾和一個男人有熱戀關係，照片裏一張一張地記錄着，從春天到秋天到冬天，一年四季都有。不管那個男人是誰，作爲一個正常的老公，他肯定要和江太太吵架。
如果江彥丞不生氣呢？是不是譚菲想要試探什麼？試探他作爲譚璇老公的真假？
江彥丞的臉早已經沉了下來，不需要譚菲繼續窺探，他心裏堵得跟什麼似的，不知道是怎麼走出這個房間的。
“六姑姑好厲害啊！好多獎狀和獲獎證書！”
衆人轉移到對面譚菲從前的房間，跟譚璇截然不同的畫風，淑女優雅範兒，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海報，一本本獲獎證書壘得很高，厚厚一疊獎狀，各種比賽獲得的獎項……
“學霸啊六姑姑！還讓不讓我活了！我們家除了小姑姑都是學霸，我活着好累啊！我要是小姑姑就好了！不是學霸也不會被打！”譚磊在那撞牆。
梳妝檯的一側擺着一排的芭比娃娃，芭比們穿着各色各樣好看的衣服，形態各異地站在那兒。
路遙看到譚璇的那些碟啊海報啊沒什麼興趣，可一看到芭比娃娃頓時眼睛就放光了：“我想要那些娃娃！菲菲，你可以送給我嗎？”
“什麼娃娃呀？！”路遙開心極了。
譚菲笑着，從牀上拿了過來，展示給路遙看：“看啊，遙遙，穿着芭蕾舞裙的公主芭比，她有一雙很好看的舞鞋。”
梳妝檯上的芭比娃娃們都穿着長裙，把腿完全蓋住，只有譚菲從牀上拿起來的娃娃穿着芭蕾舞衣，穿着芭蕾舞鞋，優雅地踮起腳尖。娃娃的腿又長又直又白。
“哇！芭比公主的腿好好看！她的裙子和鞋子也好好看！”路遙接過娃娃，非常愛惜地摸着娃娃的頭，“我回去要和我媽媽說，我要學芭蕾，好漂亮啊！”
“好呀，遙遙，你好好學，跳給六姨看，六姨小時候最喜歡的就是芭蕾了。”譚菲對路遙笑道，根本沒提及她自己的腿的事。
可譚璇的精神已經幾乎崩潰，眼裏漾了水汽，脣角輕微顫抖，她努力勸說自己譚菲不是故意針對她，可這兩個房間的所有都在提醒她，她到底欠了譚菲什麼——
兩條健康的腿，她毀掉了譚菲芭蕾舞的夢想，毀掉了譚菲的所有！
要她怎麼還呢？拿什麼還？
譚菲要陸翊，她就必須要給。譚菲要羞辱她，她就必須站在那兒不動任她羞辱。可譚菲不動聲色，她從來沒有對譚璇惡語相向，她只是讓譚璇發現了自己的劣根性，一個人太健忘了，她把另一個人害成這個樣子，她就不配擁有任何幸福和未來。
她永遠不可能得到救贖——
譚璇想起了傅安染，那個造成一屍兩命的車禍案的肇事者，即便是坐了四年的牢，接受了法律的制裁，可傅安染出獄後，仍舊沒有被原諒。她一輩子都要揹負這樣的罪行活着。
和傅安染一樣，譚璇也是，她將會一輩子揹負着害姐姐丟了雙腿的罪過，就算初衷非她本意，可結果的確如此。她沒有狡辯的機會，終此一生，她還不清。
“好了，寶貝們，我們下去喝下午茶怎麼樣？石頭，你還沒喫飯吧？太姥姥待會兒要追上來了，看你還敢到處亂竄！”譚捷看氣氛已經不對勁，尤其是譚菲和譚璇都不對勁，忙把衆人趕出房間去。
下樓的時候，渾渾噩噩，譚璇一個沒站穩，從樓梯上栽了下去。
“小七！”譚捷喊道。
“譚璇！”江彥丞懷裏抱着路遙，根本沒來得及去拉住譚璇，嚇得腦子一懵，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年年姐！”陸放也叫了一聲，匆忙跑下去。
三樓電梯口的陸翊已經朝樓梯那邊奔去，完全是出自本能，把譚菲一個人留在了原地。
譚璇崴腳崴得很是地方，只差兩級臺階就到了平臺，她膝蓋一彎，跪在了樓梯轉角處。
“年年姐！”陸放第一個衝上去扶她。
江彥丞把嚇得哇哇哭了的路遙給了譚捷，兩步跨到了譚璇面前，把陸放給拎到一邊，蹲下檢查譚璇的腳，不敢隨便攙扶她起來：“哪兒受傷了？嗯？哪兒不舒服？能站起來嗎？譚璇？”
譚璇低笑了一聲，動了下自己的腿和腳，不知道是不是麻木了，哪兒都感覺不到疼，聽着江彥丞的關切，譚璇忽地雙手摟住他的脖子，湊在他耳邊笑了，低啞帶着絕望：“江彥丞，我要是……也摔斷腿就好了。可是，爲什麼我沒有呢？”
譚璇十二歲失去父親，十五歲害得譚菲雙腿殘疾，這是奶奶謝靈書不喜歡她和林清婉的最主要原因。因爲良好的教養，譚老夫人謝靈書纔沒有像普通的老太太那樣，惡狠狠地咬牙切齒地咒罵她們母女“掃把星”。
照片裏看起來陽光燦爛的每一天，背後，其實都有她的原罪如影隨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