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陸翊這句話，譚璇心裏一痛，任是誰也無法坦然面對這麼大的變故，可心長在陸翊的身體裏，他的器官丟了，換了個新的，沒有人比他更有體會。
騙不了陸翊的。
譚璇不敢說什麼敷衍的話。
她甚至還在揣測，陸翊是在描述一種事實，還是一種精神狀態。
她努力地組織語言：“對，你有沒有覺得不舒服？醫生在這裏。”
陸翊擡頭，看了她身邊的醫生一眼，他準確地叫出了醫生的名字：“丁主任，沒想到有一天我進了心胸外科的ICU。”
丁耀輝，心胸外科主任，這次陸翊換心手術的主刀醫生。
丁主任輕輕點頭：“手術很成功，陸翊，你的狀態恢復得不錯，努把力，應該很快就可以轉去普通病房了。”
“多謝丁主任。”陸翊笑了笑。
譚璇至此心裏有了數，陸翊沒有失憶，至少目前爲止，他還沒有忘記什麼人。
“還有二十分鐘，你們聊，我先出去。”丁主任也不想摻和這些善後的事兒，丟下一句話，吩咐了護士兩句，就離開了病室。
“年年，對不起，讓你擔心了。”陸翊說。他的聲音虛弱，說話也很緩慢，但能聽得清楚。
譚璇還沒說話，陸翊又道：“我出了事，先不要告訴陸放，要是他找我，你先幫我騙騙他，陸放還是最聽你的話。”
“……”譚璇呼吸一停。
陸翊記憶出現偏差的地方原來在這裏，他不記得陸放已經……
在提起陸放的時候，陸翊還笑着，和從前一樣。
他只有陸放一個弟弟，兄弟倆相依爲命許多年。
譚璇現在慶幸自己戴着口罩，藏住了她變了色的臉，她含糊道：“嗯，你放心，先把身體養好，別的事情先不要操心。”
如果陸翊知道陸放不在了，甚至連他身體裏的心臟也是陸放的，她真的不敢保證陸翊能不能活下去。
丁主任說了，不能讓陸翊受刺激，可這件事遲早瞞不住。
現在告訴陸翊真相，讓他此刻就死？
還是緩一緩再告訴他這個事實，讓陸翊在心臟功能恢復之後，再遭受一次沉重的打擊？
似乎沒有更好的選擇。
“你來了，就什麼都好了。”陸翊靠在牀頭，沒有握她的手，也沒有多餘的動作，只是笑着說話，他的眼神裏帶着某種譚璇熟悉的東西——
他們之間有多年的戀愛關係，很長很長時間，陸翊的眼神裏都有這種東西……他的瞳孔裏住着她。
一句不起眼的話，也等同於表白，只有戀愛中的、曖昧中的男女纔會這樣說，譚璇也不是沒有對陸翊說過更肉麻的話，只是她現在覺得尷尬，如坐鍼氈。
想走，不能走。
想留，也不能留。
她只有傻笑，把話題岔開：“你明天想喫什麼呢？你可以報一下菜單，我去問問醫生，必須得是他們允許的，我纔可以帶來給你喫呀。”
陸翊彷彿沒察覺她的刻意迴避，他報了幾樣食物，一個一個地數過來，譚璇聽了，反而更尷尬——陸翊報的都是她愛喫的。
譚璇想，這個世界上應該不會有比她更不負責任的人了吧？進ICU探望病人，卻沒有給病人更多的寬慰，她也許知道陸翊想要什麼，可她給不了。
想救人，卻覺得自己殘忍。
三十分鐘的時間終於過去，護士來提醒的時候，譚璇居然鬆了一口氣。心裏壓抑了太多東西，再多呆一分鐘，她都會喘不過來氣。
“那我明天再來看你？”譚璇臨走前試探着問道。
陸翊微笑點頭，神色如常：“好。我等你。”
“嗯。”譚璇迴應了一聲，轉身離開了。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門那邊，靠坐在牀頭的陸翊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地收了，他的目光盯着正前方的某處，卻沒有什麼焦點，腦子裏都是渙散的、破碎的片段——
有血。
有尖叫。
有搶救的儀器。
還有一個男人抱着他的年年……
陸翊下意識地轉頭朝透明的玻璃窗看去，不知道是夢境還是幻象，他好像曾經看到過什麼不願意相信的畫面，他的女孩衝進了另一個男人的懷裏。
那個男人，是誰？
一定是有問題的。
他的年年不是這樣的，她應該黏着他，話永遠那麼多，他不說話，她也可以一個人講個不停，他清冷的人生因此變得熱熱鬧鬧。
她不會不牽他的手，不會疏離到坐在離他那麼遠的位置，她不會冷靜成那樣，從頭到尾，沒有叫過他一聲“陸歲歲”。
昨天她來看他，數了二十分鐘他們曾經喫過的東西，今天她來看他，還是隻說喫的，不提其他。
他不是傻瓜，也不會因爲換了一顆心臟，就忘記了曾經他們多麼相愛。
他記得的，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鐘，他都記得。
“陸醫生，聽說你醒了，我代表咱們科室偷偷來看一眼。”
陸翊正在努力回想，卻聽到有人跟他說話。
一擡頭，就認出是他們骨科的護士林園，從實習以來一直跟在他身邊。
“陸醫生，還認識我嗎？我只能進來兩分鐘，不敢打擾你休息。”林園的聲音也很輕，就怕吵到了他。
陸翊忽然問道：“林園，剛纔出去的那個女孩是我的什麼人？”
林園被問得一愣：“啊？”
這算是什麼問題？
陸翊卻追問道：“剛纔出去的女孩，她叫譚璇，是我的女朋友，是不是？她跟着我一起來仁信醫院實習，跟着眼科的高主任。”
“這……”林園想撤出去，這問題叫她怎麼回答啊？這是送命題吧？
“那個，陸醫生你覺得是，那就是了……”林園實在不擅長撒謊，糾結着吐出幾個字。
陸翊的眉頭緊鎖，彷彿在極力回憶，卻沒有辦法理順，他猛地直起身，朝着林園的方向看過去，眼神裏有偏執的瘋狂：“告訴我！你沒有必要瞞着我！我的女朋友是不是出了醫療事故？你不能瞞着我！”
林園都快嚇哭了，一退再退，這樣的陸醫生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她覺得同情，也覺得害怕，只好勸道：“陸醫生，你剛做完手術，還沒有徹底清醒過來，有些事情一時想不起來，也很正常。但是陸醫生你不記得了嗎？你在今年八月初已經結婚了，你的妻子是咱們院長的外孫女譚菲。剛纔出去的那個女孩，也不是你的女朋友，她是你妻子的妹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