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額上佈滿密汗,作勢又要俯身告罪,奴婢
我伸手一把將她扶起,嘆了口氣,柔聲說道:我知道你是爲我着想,不想讓咱們府上牽扯過多。然而周亞夫雖同我館陶長公主府沒有什麼情分,可他對漢室江山的恩情,難道還少嗎?我若是不努力這一遭,日後哪裏還有臉面去見外祖父?哪裏還有臉面去見列祖列宗?
容奴婢多嘴再說一句——甘棠面露憂色,眼眶微微泛紅,主兒,您到底是個女兒家,只要顧着自己眼下的榮華即可。列祖列宗漢室江山天哪,這麼浩大的詞,便是那些王孫公子都不會去想,您何必要日日操心呢?
榮華富貴?入土之後還不是一場空?你說的對,我是個女兒家——我登時展顏一笑,眼中光芒依舊:可女兒家便不能立一場大事業了嘛?女兒家就該囿於高牆深院,終日以丈夫爲天,只知道爭風喫醋?我偏是不信,他們男兒能做的,我便做不得?天地初開之時,神仙們可沒有定下這樣的規矩!
甘棠許是被我這一番言論嚇傻了,只呆愣在原地,久久失神。
我拍了拍她的腦袋,安慰了句:這話確實有些驚世駭俗,你若是不以爲然,便也罷了,無須糾結。
她深深吸了口氣,鄭重其事地向我行大禮,奴婢雖不懂主兒說的這些道理,但是奴婢自出生起便只知道,主兒的話就是天理!她擡首望着我,擲地有聲地添了句:不論對錯,不論結果,奴婢都會陪着您。
我心下深感此中真情,連忙上前攙起她,緊緊握了握她冰涼的指尖。
細娘在旁側提了句:翁主,時辰不大早了。
我清醒過來,衝細娘點了點頭,帶着她倆急急往太子學舍奔去。
不出所料,周亞夫和竇嬰果真在此地。
甘棠和細娘對視一眼,立馬站到院兒門口望風。
我也顧不得太多,趕緊走上前去行禮,問條侯安。問魏其侯安。
這倆人皆是一副喫驚神色,眉宇間帶了幾絲困惑。
竇嬰反應最快,連忙攙起我,笑眯眯地探了句:翁主殿下可又是迷路了?怎麼會走到太子學舍來了?
我正要開口回答,那廂周亞夫倒很是直來直去,一語點破:老夫瞧着翁主這上氣兒不接下氣兒的模樣,像是刻意衝着這兒奔來的,哪裏會是迷了路?
我嫣然一笑,條侯猜測的不錯,阿嬌正是刻意來此地尋您的。
周亞夫更是朗聲一笑,朝着旁側的竇嬰說道:今兒真是稀奇,咱們大漢朝最漂亮的女娃娃竟然衝着老夫來了!
竇嬰笑了笑,深深看我一眼,立馬知趣地衝我回了句:老朽從前有幾扎竹簡落在學舍了,得趕緊進裏屋尋一尋去,便不相陪了。
我立馬感激地俯身行禮。
待竇嬰進裏屋之後,周亞夫捋着鬍鬚笑問了句:翁主怎麼知道老夫會在太子學舍?這地兒如今可是荒涼得很,平日裏鮮少有人踏足!
我抿脣微笑,緩緩吐露:陛下今日剛剛擬定了新太子的人選,想必不日就要派人將太子宮和太子學舍上上下下重新修整一番。阿嬌猜測,條侯和魏其侯應當是要過來拿回從前的舊物了。
周亞夫好奇地盯着我看了半晌,旋即嘆了句:翁主好生聰慧。
條侯謬讚。我心下想着如何同周亞夫拉近關係,便又添道:阿嬌其實也是想來太子學舍尋些榮哥哥的舊物,閒時也可睹物思人。
哦?周亞夫瞬間就敞開了心扉,當真?
我操着一副誠懇的神情回了句:自然是真的。
周亞夫立刻點頭,連聲嘆氣:現今能念着前太子的,怕是隻有我們幾人了。估摸着就連一母同胞的二皇子、三皇子,都快忘卻他這個兄長了。
我見他神色哀傷,順勢接了句:榮哥哥無過被廢,屬實可憐。可咱們陛下的性子,素來薄情寡恩,這您也是知道的。
我立即俯身,諾,阿嬌記下了。
他生怕自己的大嗓門嚇着我,刻意壓低了音量,翁主若是在午宴之上受了驚嚇,便早些回府歇着吧。老夫待會子若是在此地尋到前太子的舊物,自會派人送到府上。
條侯——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阿嬌有幾句話,今日不吐不快,望您莫要怪罪。
他旋即高聲大笑,你這小女娃今日怎麼這般嚴肅?好,那老夫便聽聽,翁主有什麼話要說?
我神色肅穆,湊近了說道:朝堂如今風起雲涌,待到新任皇后和太子坐穩之時,定是又要掀起一番波瀾。條侯如今年事已高,倒不如儘早請辭,回鄉頤養天年吧。
周亞夫的神色瞬間一滯,登時拉長了臉,翁主莫不是當真在午宴上受了刺激?竟也開始說胡話了!
我自然早早預料到他會作此反應,連忙又添道:條侯自該清楚,從榮哥哥被廢黜,您據理力爭之後,陛下就不大給您好臉色瞧了。再加上您年輕時常常在外作戰,鮮少同朝堂衆臣聯絡,他們必然不會替您說話。太后那邊氣惱您當年在七國之亂之時不發兵增援梁王,鐵定也不會力保您,不在一旁添一把火就算好的了。如今的形式本就不妙,等到新任皇后和太子正式被冊立之後,必然是要提拔些親眷上來,您的處境便會愈發尷尬,還不如早早請辭,也免得日後被陛下清算。
我話還沒說完,他就立手打斷,老夫爲漢室立下過汗馬功勞,翁主豈是忘了?
我垂首呢喃:阿嬌沒有忘記。
那便好。他望着太子學舍的亭臺樓閣,緩緩開口:陛下雖然薄情寡恩,可對我們這些老臣子,到底還是很敬重的。
我無奈地閉眼,雙手攥緊衣角,晁錯晁大夫當年是如何死的?條侯可是忘記了?
周亞夫雙眸一愣,旋即清了清嗓子,晁錯那是自掘死路。
二十多年的恩師,陛下說殺就殺,用的還是腰斬這樣屈辱的刑罰!您覺得還有什麼是他做不出來的?
周亞夫神色有些鬆動,嘴上卻還是不認,連聲解釋道:陛下斬殺晁錯也是無奈之舉。
呵,我擰眉輕笑,您心裏清楚,皇帝舅舅心裏也清楚——斬殺晁錯並不能夠平定叛亂,頂多就是拖延時間罷了。沒錯,拖延的這三日對我方將士而言確實很重要,可難道除了斬殺晁錯這一個法子,就沒有其他方法了嗎?
周亞夫脣角囁嚅,眉宇越開始慢慢皺起來。
我又接道:皇帝舅舅是覺得此法最快最有效,所以壓根就懶得去想其餘法子!
他卻還是在找託辭,陛下是帝王,理應果斷。
他素日優柔寡斷,怎麼到這些事兒上就忽然果斷起來了?我譏笑一聲,況且您再想一想,我外祖父留下來的一羣老臣子,有哪幾個是得以善終的?
周亞夫瞬間擰緊眉頭,嘴巴微張,喃喃一句:我們這些老臣是看着陛下長大的,因而就算是他已經即位爲帝,我們卻還是像從前一樣,該教訓就教訓幾句想來這些年,陛下心中的憤懣應當不少。
我見他總算是有些醒悟,連忙又提了一句:皇帝舅舅和外祖父可不是一類人。
是啊,先帝最喜歡臣子直言不諱、剛直不阿。可陛下卻很是個要面子的,更偏愛那些說話好聽的他說到這裏,又趕緊添道:可再怎麼說,陛下也是個明君。
皇帝舅舅的政治天賦確實很好,堪稱一代明君。可是他過河拆橋的作風,屬實不大光明磊落啊。這話我是冒着極大的風險說的,若是叫人聽了去,估摸着是沒有好果子喫的。
周亞夫雙脣緊緊抿住,沉吟了好一陣子纔回道:翁主殿下的建議,老夫會仔細考慮的。可陛下現在正要立信任皇后和太子,朝堂不日就將掀起巨大波瀾,老夫斷斷不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請辭!
我點點頭,待這陣風波過去之後,您再請辭倒也不遲。
周亞夫點點頭,微微向後退了一步,拱手向我行了個軍禮,翁主殿下好意提醒,老夫感激不盡!
我倒是沒想到他會行這樣大的禮,連忙俯身回禮道:您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