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二十四番 >第 16 章 大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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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番瑞香1

    客船渡江,約需大半個時辰,船行平穩後祁山鬆開了雙臂,扶寧無瑕坐好。元嘉公主再也顧不上自已的頭髮了,胡亂攏了攏便小心地坐在固定在甲板上的光板小鋪上,想起自已離開故國後的這連番遭遇似乎不是什麼好兆頭,不免有些心灰。

    算算日子,今天已經是大寒,再過四天就是除夕,往年在這個時候,衛國皇宮裏早已經佈置得流光溢彩,她在除夕晚宴上的禮服也必定已經準備妥當,皇兄曾經笑說她其實不必每年都絞盡腦汁想一些新鮮的樣式,小皇妹不管穿什麼,都是衛宮中最美的人。

    寧無瑕低頭看看自已身上這件爬過樹、跑過路、鑽過山神廟還騎過馬、摔過跤的衣服,不管長成什麼樣,穿這件衣服都成不了衛宮最美吧。眼風瞥到坐在一邊的祁山,他堂堂的一個皇子,眼前的模樣也並不比她好出多少,這都是因爲要保護她。寧無瑕想着,低頭從腰間另一隻荷包裏取出一隻糖球,託在手心裏遞給祁山。

    糖球呈橘色,聞着也是一股橘子的酸甜香,祁山打量着寧無瑕腰帶上拴着的六隻荷包,不由得失笑:“你還帶了什麼好喫的?”

    寧無瑕臉上有點發熱:“我想着要一直坐車,就每樣帶了點……”

    祁山把糖球放進口中,沉吟道:“那晚在天池邊,不該扔了你的革囊……”

    寧無瑕也摸出一枚糖球放進口中,這枚是蜜瓜味,她輕笑着搖頭:“將來有一天你們北遙鐵騎打過蒼落江,滅了衛國以後,你派人到昭華宮玉蘭花樹下采些土灑到我的墳頭上就行了。”

    然而衛國的元嘉公主即將嫁給北遙太子,如無意外她將會成爲北遙的皇后,身爲皇后母儀天下,但是卻不可能擁有一座只屬於自已的墳塋。寧無瑕想到這一節,沒有繼續說下去,低着頭喫糖,圓溜溜的糖球一會兒從左邊腮幫子上鼓起來,一會兒又從右邊腮幫子上鼓起來,和牙齒相擊,格啷格啷地在嘴裏響。這個動靜和船外的陣陣江濤聲應和在一起,聽在耳朵裏,頗耐人尋味。

    寧無瑕嘴裏含着蜜瓜味的糖球,說話也有些支吾:“你沒騙我吧……”

    祁山一滯:“什麼?”

    寧無瑕盯着自已的腳尖:“你說你的二哥,你們太子,至情至善、心地純良、相貌俊逸、文采斐然……該不會是騙我的吧……”

    祁山也說不上來是爲什麼,看到她在爲了自已的命運忐忑,他不由得也跟着有些忐忑起來。來自衛國的這位元嘉公主,想來活到現在十幾歲年紀一直都被衛帝精心保護着,她生長在權利的中央,卻一點也不瞭解人們對權利的渴望和由之產生的種種可怕手段。

    僅僅一個北遙的太子,即便比他說的這些還要好上十倍,也不足以保護一個在刀兵逼迫下千里迢迢遠嫁而來和親的異國公主。想要在北遙森冷的宮廷裏活下去,活得久活得好,需要倚仗的遠遠不止是一個夫君。看看他和大哥祁玉這些年來的人生就知道,即便他們也是步履維艱,一個天真得甚至有些愚蠢的衛國公主,將來會過上什麼樣的日子,誰敢想象?

    她會象他的母妃那樣嗎?那樣沉鬱得可怕的生活,就是她的將來?

    祁山嘴裏的橘糖有些微微地發苦,再看寧無瑕垂首時那一道修長細瘦的頸項,不敢想象她這樣一副弱不禁風的小身板,能禁得起多少不應該由她來承受的風風浪浪。

    兩個人對坐無言,都在心裏揣摩着難以對人言的心思,就在這時,頭頂上方突然傳來急促紛亂的腳步聲和很多人的大喊:“走水了!走水了!快來人哪!”

    很快就有一股木頭被焚燒的焦糊味傳來,所有艙室裏的人都抓着各自的行李衝了出來,三層甲板上已經升騰起了滾滾濃煙,除了木頭焚燒的味道,祁山還聞到了很濃烈的火油味,如果不是三層甲板上有人攜帶了大量火油過江,那必定就是有人刻意縱火。

    客船上的水手們反應很快,立刻有兩道水龍從船首和船尾分別噴向起火的三層甲板,只是火油點着後用水很難澆滅,可船行江中,到哪裏能找到撲油火最合適的大量沙土?禍不單行,三層甲板上的火勢愈燒愈烈時,船身又是劇烈的一個震動,所有甲板上的人都打着趔趄,摔倒了一大片,從底艙中竄出來幾個身上着了火的人,抱頭翻過船舷跳進水裏,隨即有人大喊:“船底爆炸,船要沉了!”

    客船上幾百名乘客頓時亂了套了,大的哭小的叫,有稍微鎮定些的立刻去尋找逃生之道,開始爭搶客船兩邊懸掛着的幾艘小艇。這個時候二、三層甲板上的客人們集結成隊,紛紛從手裏取出武器,把搶奪小艇的人全部驅離,再把他們帶上船的大小箱籠搬到了小艇上。

    這些人服色統一,雖然沒有亮出名號,但是祁山認出了他們當中帶頭的那兩位,不由得心中微凜,剛剛寧無瑕才提到太子,馬上就在船上見到了太子東宮的人。船上的這場火不知道是衝着誰而來,此時不便坦露身份,被東宮的人知道了三皇子和未來的太子妃兩個人走在一道,只怕對她不利。他拉着寧無瑕略低下頭,走到了人羣最聚集的地方,關切地擡頭看向三層甲板的火勢。

    船長見船上失火,也顧不得那許多了,開始努力把客船向着江岸靠。船身一側,受水流衝擊的面積增大,馬上開始大幅地左右搖擺。有幾名不死心仍然想要和東宮手下爭搶救生艇的人連摔帶打地掉進了芝瀾江裏,在水裏只冒了兩下頭就再也不見蹤影。

    這下子乘船過江的人們開始有些羣情激昂,沒有說得過去的身份的人也登不上這艘大船,有人也抽出刀劍開始掙命,小範圍的械鬥中血肉橫飛,東宮的人不得不亮起招牌,拿出太子祁永的名頭來鎮場子。可也有人不服,都什麼時候了,太子也不能罔顧人命,不管船上這麼多人的生死,只顧着保護自已的財物。

    寧無瑕縮在祁山背後,聽見了周遭人們的痛罵聲和哭號聲,不由得握緊了祁山的手。船長這個時候火急火燎地衝出來,拱着手朝兩邊對峙的人大喊,芝瀾江這麼大的水流,小艇放下去也會被打沉,根本逃不脫,想要活命,只有大傢伙齊心合力把火撲滅,再設法堵住底艙的裂口,勉強支撐着把船靠岸纔行。

    祁山身材高大,相貌又十分英俊,站在人羣中極醒目,更不要說身邊還跟着一個更加醒目的寧無瑕。他當機立斷,探手拈了一些焚燒的灰燼搓在掌心,一巴掌把寧無瑕的臉抹成了張飛,再在自已的臉上乎擼了幾下,拉着她向着離火勢遠一些的船首擠去。

    除了東宮的人,除了去救火的人,船上剩下的人全都向着船首擠,踩掉了鞋的、擠掉了包袱的、找不見爹孃的全都喊作一團。祁山仗着人高力大,硬是從人羣中擠出一條路,靠到了船頭最大的一根桅杆下,讓寧無瑕背靠着粗大的桅杆,他張開雙臂把她護在懷裏。寧無瑕則害怕地弓起身子縮靠着他,整張臉都低埋在他胸襟裏,一眼也不敢往外看。

    船上參與救火的人一多,三層甲板的火勢很快得到控制,雖然短時間內不能撲滅,不過已經不再向下蔓延。兩個小水手冒着生命危險下到已經灌水的底艙,可潰口太大無法補堵,眼見着大客船的船身已經開始向一側傾斜,在乘客們衆口一致的驚叫聲中,搖搖欲沉地向着江岸緩緩靠近。

    情勢已經危險到了極點時,又有變故發生,幾道黑影從客船邊的江水中高高躍出,每人手中都舉着連發弩,他們也不分辨方向,用最短的時間把手中弩機上的每一根弩矢都射完後,扔開弩機抽出刀劍,落在了甲板各處,掄起來就向人羣中砍殺。

    來的這些黑衣人的武功極有特點,一眼就能看出來是高句麗半島上的路數,他們的身份也不言自明。尋常乘客不是對手,片刻功夫就倒下去一大片,鮮血在甲板上成了小河,隨着船身的搖晃流淌得到處都是。

    好在船上有東宮護衛們,在最開始的震驚過後,訓練有素的北遙武士們立刻回擊,本來人數上佔盡了優勢,只是因爲甲板上的人又多又亂,施展不開,只能和黑衣人們打成個平手。

    祁山立刻就知道這些黑衣人仍然是衝着他來的,當此危急情勢時不能再隱匿身份了,他垂首用雙掌托起寧無瑕的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扳着她轉個身,執起她雙臂環抱住桅杆,貼在她耳邊沉聲道:“抱緊,等我回來!”

    鬆開手,靖安王從羣中拔地躍起,腰間長劍也在同時抽出,雙足在桅杆上橫蹬,整個身體象一枝標槍般向一名黑衣人刺去。寧無瑕被祁山這一連串動作弄傻了,直到他突然一下子從眼前躍離,她擡起頭隨着他的身姿向上看去,然後視線被身邊的人羣擋住。她下意識地伸出右手,朝着他消失的方向伸去,指尖連一丁點他身上的溫度也沒有殘留。

    只能抱着桅杆,象抱住沉沒前的最後一根浮木。寧無瑕不知道自已有沒有大聲地在哭,江風聲、怒濤聲、人羣的哭喊聲淹沒了一切,她被推擠着揉搡着,好幾次都要被從桅杆邊拽開,使出喫奶的力氣才能環緊已經開始顫抖的雙臂。

    等他回來!這四個字充斥在寧無瑕耳邊與心底,她怕得要死,一邊害怕一邊喃喃低語,輕聲喚他的名字。祁山,祁山,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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