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二十四番 >第 32 章 立春
    七番迎春2

    北遙是個北方草原上的國家,嚴格的生存環境造就了人們對力量的追求,基本上所有的北遙人都打從心底裏鄙視衛國那些以塗脂抹粉弱柳扶風爲美的男人。北遙男人是什麼樣的男人?走在道兒上迎面遇見時多看了一眼,你瞅啥,瞅你了,再瞅試試,咋的吧,這就能幹上一仗的男人,你誇他美,那是在扇他的臉。

    在北遙,祁姓皇族算是很獨特的一族。祁氏發家的祖地,就在祁山即將遠赴的北方雪原邊緣的雪鴉關外,那裏與羅剎國接壤,兩族長期混居的結果就是祁氏一族的絕大多數人向上數幾代,多多少少都有一兩位羅剎國的祖先,這也是爲什麼祁氏皇族的後代們大多身高膚白,眼瞳的顏色也較常人稍淡的原因。

    祁氏奪取皇權後遷居到了北遙國中南部,又與南方衛國一代又一代遠嫁和親的公主郡主們聯姻,到了祁玉這一輩,相貌極出衆已經是祁氏一族共有的特徵,甚至以祁玉的風采,在同輩皇子中也不能算是數一數二,北遙國那位口碑不太美妙的太子祁永,論長相比祁玉還要勝上三分。

    可是祁玉長得再美也是個標準的北遙男人,不僅不以美爲榮,反而格外忌諱被別人拿這一點說事,尤其是被一個女人當着面,說他長得比女人還要美。

    爆竹燃放時響得有多麼炸耳朵,此時此刻山莊小院裏就有多麼寂靜,兩名侍女和小太監鹿乙就差把頭埋進雪地裏了,站在祁玉身後的高勒奇等人也垂着頭,其實心裏全在好奇地期待着自家王爺對這兩句話的反應。

    祁玉的反應就是沒反應,他迴應着寧無瑕的視線,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一步,把自己的胸襟從她的五指中解救了出來。寧無瑕腳底下站立不穩,順着祁玉退步之勢向前跨出兩個碎步,不得不完全把胳臂抵扶在他胸前才能保持住平衡。祁玉繼續向後退,這一步跨得很迅速,寧無瑕沒跟上趟,被他退避開來,踉蹌地跌坐在了院門的門檻上。

    一股帶着酒香、奶香和淡淡玉蘭花香的氣息從胸前退開,祁玉深吸一口氣,剛纔教訓老三時心裏隱隱的忐忑和愧疚眨眼的功夫就全部消失。這個元嘉公主,除了用‘蠢’字來形容,祁玉找不到別的更合適的字,這種女人撂開手不會需要太長時間,估摸着老三還沒跑到雪鴉關,就會把她拋到腦後了。

    祁玉甚至在笑,完全不帶一點怒意地彎起了脣角。這樣一位蠢公主,把她推進東宮那個大火坑裏,他已經完全不會覺得愧對三弟,更不會覺得於心不忍。

    寧無瑕怎麼記得自己在放二踢腳,還記得看到了一個大美人,然後一睜開眼,就已經不在玄武城外那個荒僻的小山莊裏了。這是寧無瑕第一次宿醉,沒離開衛國的時候,身邊時時處處都有嬤嬤宮女,絕不可能讓她喝這麼多的酒,原來喝醉的感覺這麼難受,頭痛欲裂,胸口也堵得慌,喘不上氣。

    陳設精緻富麗的屋子裏薰着香,但是冬日裏門窗緊閉,香氣便籠在屋子裏久久不能消散。曾經對這麼濃烈的香氣習以爲常的寧無瑕,今天卻覺得被薰得腦袋疼,她迫不及待地推開身邊陌生的侍女們來攙扶的手,跳下牀趿起鞋子衝出去,推開掛在屋門上的厚棉簾,跑出屋外使勁呼吸了幾下。

    稍稍覺得舒服了一點,寧無瑕側目間看到了站在門廊邊凍得臉色發青的鹿乙,不由得皺起了眉,用手輕按跳痛的太陽穴:“小鹿,這是哪兒?”

    按照新野王祁玉的吩咐,破五節那天晚上就用馬車帶着醉得人事不省的寧無瑕離開了山莊,一路慢行慢駛,跑到京城城門時正好天也亮了。新野王府侍衛統領高勒奇親自護送着元嘉公主趕到北遙皇家驛館,把沉睡不醒的公主交還給了衛國的送親使團。兩名新野王府的侍女隨高勒奇返回了王府,鹿乙則被指派着留在驛館,以備公主有不時之需。

    鹿乙一個人在公主寢居的屋子外頭站了很久,從一回到驛館一直站到現在,沒人過來搭理他,他也沒有攪擾任何人,始終安靜地站着,表面上垂首肅立,心底裏翻江倒海。

    他以往一直不太能確定自己的身世是不是依然隱祕,但是昨天晚上王爺的眼風從他身上掃過,然後特地吩咐讓他跟着回驛館侍候時,鹿乙就知道王爺早就知道他是誰了。

    既然這樣,王爺安排他借這個機會混進皇家驛館,肯定有很特殊的目的。鹿乙小心地把頭垂得更低,驛館的一牆之隔就是虞石部的端集園,虞石部遠離京城,這間據說當年由主持建造京城玄武的公輸家族設計的著名園林,幾乎常年累月地空置着,只是在不久前虞石部首領虞思濟的二女兒成了新一任太子側妃後,虞側妃纔會偶爾到孃家的這個園子裏來散散心。

    能從東宮那個牢籠裏走出來,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啊。鹿乙攏在袖子裏的手慢慢地握緊,身邊的棉簾被人從裏頭一把推開,元嘉公主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問他小鹿這是哪兒。

    在知道自己被送回驛館之後,寧無瑕愣了很久。祁山是怎麼說的?她怎麼會被送回來?祁山的大哥呢,那個新野王呢?一定有辦法讓她留在祁山身邊的新野王,爲什麼會把她送回這裏?

    鹿乙恭敬地扶住寧無瑕的手,心裏感嘆,原來不糅姑娘竟然是衛國來的元嘉公主,想着不久之後她將會被送進去的地方也是東宮,鹿乙心裏更加確定王爺絕不會只是安排他來侍候公主。

    得知公主已經醒了,樂浪王寧景陽立刻趕過來參見公主,看到寧景陽那張帶着淚花的老臉,看到眼前烏泱泱一片穿着衛國官服的送親官員們,寧無瑕的心向下沉到了最底處。原來真的被送回來了,原來還是沒能逃脫既定的命運。

    可是祁山呢,他在哪兒?

    滿眼望過去,除了鹿乙,全都是和她從衛國同來的同胞,但是寧無瑕卻把幾乎是求助的眼光投向了身邊這個北遙的小太監。她沒敢太急促地呼吸,她很害怕,但也知道不能把自己慌亂的情緒暴露出來,從假公主遇刺到她又被送回驛館,這些事她完全沒有理清頭緒,也不知道該怎麼才能理清頭緒。

    鹿乙十分機敏,一見寧無瑕的眼光就緊皺起眉頭,扶住公主的手輕聲急道:“主子頭又痛了嗎?痛得厲害嗎?”

    寧無瑕眼睛一閉用手撐住腦袋,痛苦地搖搖頭,嬌軟地癱坐在椅子裏,勉強地顫聲道:“本宮,尚能支撐……”

    寧景陽心裏也滿是疑惑,正在和柳長史商量如何應對眼前的局面。在之前的預設裏,北遙人如果發現真元嘉公主並未遇刺後的反應絕不會是這麼安靜,不論找到公主並把她送回來的人是太子和趙皇后的手下,或者是新野王和靖安王的手下,他們應該都不會放過這個掀起波瀾或是自證清白的機會。

    然而僅僅是一輛馬車一名侍衛一個小太監,甚至沒有隨便編個理由,就這麼安安靜靜地把元嘉公主送回了驛館。

    見公主頭痛難忍,寧景陽立刻告辭讓公主安心休養,只是老王爺離開時的腳步變得十分沉重。

    北遙新野王一聲不吭地悄悄把公主送回來,就是把解釋這件事來龍去脈的機會丟給了寧景陽。寧景陽若是抱着平息事態的態度找個大家都能接受的理由,則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寧景陽若是依然想利用這個機會挑起北遙皇子之間的隔閡,那麼他很快就會因爲罔顧公主的聲譽遭受到來自衛國的壓力甚至是質疑,甚至是衛國皇帝和太子的震怒。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先前以爲公主遇害的時候,不論寧景陽說什麼做什麼,最後都可以勉強用老王爺矇在鼓裏並一時激憤這一條理由來兜底。現在公主失而復得,再說同樣的話做同樣的事,就完全沒有一丁點可以說得通的理由,就是他寧景陽自斷後路自絕生機。

    北遙的這位皇長子,手底下還真是有些真章。寧景陽在心中感嘆着,心情和腳步變得一樣沉重。

    寧無瑕的心情只會更加沉重。就在昨天晚上,她窩在山莊大炕上,喫着以往難以下嚥的食物,喝着王府裏的太監和宮女也能買得起的馬奶酒,但是一點兒也不會覺得這樣的生活有多麼可怕。可一夜之間她就又回到了原來的老路上,這是怎麼回事?

    屋子裏還有別的侍女們,鹿乙什麼話都不能說,只能安慰地看着寧無瑕,在竭力讓元嘉公主鎮定下來的時候,他也努力讓自己的心跳變得平靜。

    寧無瑕躺回鋪着錦毯繡被鬆軟如雲的牀上,枕進香氣濃郁得讓她生膩的軟枕裏,抓緊鹿乙的衣袖,用只有她和他能聽見的聲音急迫地說道:“我不能留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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