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二十四番 >第 47 章 雨水
    十番菜花2

    被祁玉抱着騰雲駕霧般飛回驛館臥房中,躺回牀上的時候,屋子裏被迷香放倒的侍女們還都倒地昏睡不起,寧無瑕暗自慶幸,好在地下鋪着厚厚的地毯,沒人摔傷。

    逃出京城這麼大的事居然不先跟她打個招呼就果斷行動,寧無瑕心裏卻對祁永這種不靠譜的舉動沒有一點抱怨,細數起來也不過十數面之緣而已,他完全可以對寧無瑕置之不理,而不是象現在這樣在自已都活得很艱難的情況下,還要冒着風險想盡辦法來救她。

    躺上牀,第一眼看到玉牌,寧無瑕趕緊把它推到枕頭底下。玉牌是祁山隨身帶着的東西,誰知道祁玉是不是認得。這個欲蓋彌彰的舉動看在祁玉眼裏,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把她很穩妥地放下來,再順手把簾帳理了理,轉身欲走。

    屋子裏雖還有幾名侍女,可都還在昏迷之中,祁玉若是一走,這間小院兒裏彷彿就只剩下了她一個活人。寧無瑕今天晚上受到了太多驚怕,她下意識地朝着祁玉的背影伸出手去,簾帳在他身後合攏,她指尖只觸到了柔軟的綢幔。

    收回手,寧無瑕向着牀裏縮了一縮,兩隻手擁着被子,又向裏縮了一縮。她沒有武林高手的耳力,聽不見祁玉的腳步聲,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在一眨眼的功夫裏已經離開了,只知道屋子裏就只剩下一個心驚膽戰的自已,生怕北遙皇帝會循着蹤跡追過來。

    帳子上出現的人影讓寧無瑕猛地坐直,屏住呼吸僵住不敢動,定定地看着簾帳被揭開一條縫,一隻手從外頭伸進來,手裏握着一杯還冒着熱汽的茶。

    寧無瑕有點傻,她看着祁玉黑色的衣袖和袖口收緊的束腕,還有他修長手指之間白色的瓷杯,一時之間不知道是不是該伸手去接。祁玉等了一會兒,把胳臂往簾帳裏又伸進去一些,低聲道:“喝不喝?”

    “喝喝喝!”

    寧無瑕趕緊湊過去伸手接,心微慌意微亂,不知怎麼地竟然沒能握住瓷杯,滿滿一杯茶全都灑了出來,沾溼了一大片被褥。她的臉脹得通紅,就聽得外頭祁玉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轉身走開,沒過多一會兒又遞過來一杯茶。

    這回祁玉把帳子拉開了一些,連人帶胳臂一起探了進來,寧無瑕爲了穩妥起見伸出兩隻手去接杯子,他卻向後讓了一讓,然後再度把遞子朝她遞近,看那架勢,竟是有點不太放心她的毛燥,讓她就着他的手喝水的意思。寧無瑕被人侍候慣了,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合適,再加上確實渴得厲害,便朝瓷杯和他的手伸長了脖子,輕啓紅脣要喝水。

    新野王爺侍候人,那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兩個人的姿勢角度配合極不默契,元嘉公主不是夠不着喝就是必須大口急咽,情急時她抓住他的手腕,好容易順順當當地喝了小半杯。用袖子擦擦脣邊的水,寧無瑕想一想,又有些擔心,便把頭伸出帳外,對着祁玉低聲說道:“我一會兒……還要喝水……”

    祁玉將瓷杯放回茶几上,緩步走到屋角書案邊,背對着牀榻坐下:“我不走,你睡吧。”

    寧無瑕帶着點兒被人撞破了小算盤的竊喜,老老實實地躺下繼續睡覺,迷藥的殘留作用很快顯效,或許還有祁玉守在一邊讓她很安心的緣故,她沒過多長時間就沉沉地睡着了。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祁玉脣角微揚。這麼輕而易舉地看破一個人的心思,原來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書案上頭沒有書,只有簡單的筆墨和兩迭素箋,厚厚的一迭是沒有寫過字的,薄的那一迭上都留有元嘉公主並不算秀美的字跡。祁玉坐了好一會兒,聽着她已經睡沉,便探手將她寫過的那幾張素箋拿過來,逐一翻看。

    不是什麼錦繡文章,只是隨手錄的一些詩句片段。

    冰塞長河,雪滿羣山。

    日落山水靜,爲君起松聲。

    鑠鑠霞上景,懵懵雲外山。

    徒覺炎涼節物非,不知關山千萬裏。

    雪滿羣山開畫障,同憑闌干意幾般。

    詩句雜亂,東一句西一句,祁玉彷彿能看到寧無瑕枯坐在書案邊,不敢向任何人表露自已的心緒,只能絞盡腦汁回想自已背過的念過的詩,找出其中每一句包含着‘山’字的句子。

    這種幼稚的舉動,以往聽到也只會覺得可笑。可今夜聽着寧無瑕安睡時的呼吸聲,聞着她身上獨有的淡雅玉蘭花香,新野王爺放下手中她寫的那些個詩字,站起來繞到書案正面,稍磨了兩下墨,取筆在一張潔白的素箋上信手便寫。

    單寫一個‘山’字又有何難,他能寫出來的只會更多。

    詩翁琢句玉無瑕,淡墨稀行秋雁斜。

    青山不異,白玉無瑕,長安路上未歸客,尋溪由自摘楊花。

    仙子衣裳雲不染,天人顏色玉無瑕。

    放下筆,看着素箋上墨色飽滿的幾行字,祁玉笑了,他笑着搖搖頭,拿起素箋走到火盆邊,毫不遲疑地將素箋投進了火中。白紙哪經得起火舌舔烤,須臾間便被燒透,一個個‘玉無瑕’,都變成了盆裏一觸即碎的灰燼。

    祁玉什麼時候走的,寧無瑕不知道,她一覺睡醒已經天光大亮。小心地留意身邊任何動靜,她沒有發現什麼異常,被迷藥藥翻的侍女們估計衆口一詞地套好了話,沒人提及這個可能會讓她們遭受責罰的異常情況。

    驛館內平靜如水,隔壁端集園裏也是死一般的寂靜。一連好幾天,鹿乙和紅蠍子都沒有從地道里偷偷溜過來給寧無瑕傳遞消息,她是後來才知道,就在這幾天裏,北方雪鴉關戰報傳來,北遙軍大敗,不僅雪鴉關城關被昂可喇人佔領,主將祁山更是率領過半部衆中了敵軍的調虎離山計,失陷在了風雪凜冽的雪原中,生機渺茫。

    這個消息傳進京城,聽在不同的耳朵裏,激起了不同的反應。全力支持太子祁永的北遙十九部衆口一詞地要求追究祁山的過失。與犢頭部私交甚篤的兩三個部族則立刻具折請求寬宥牛氏衆將的罪愆,准許他們回返邊關戴罪立功。和祁玉訂有婚約的烏山部首領述巖則聯合了親近的幾枝部族,請求帶兵北上馳援驅逐昂可喇,力保北遙寸土不失。

    剛剛結束了敖包祭回到京城的北遙皇帝不知出於什麼心思,把這一起本可以攪起軒然大波的戰敗硬是給壓了下去,如雪片般涌入中書的奏摺只要牽涉祁山戰敗事宜的全部留中不發,只是準了述巖等部的奏請,命烏山部用最快的速度北上,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把雪鴉關從昂可喇人手裏奪回來。

    頒下的這道旨意裏,絲毫沒有提起對靖安王祁山的處置,這讓支持太子的北遙十九部十分不滿,但是讓朝中更多的騎牆派開始猜疑,留守京城的新野王身上頓時凝聚了更多心思各異的視線。

    就在烏山部將士在述巖的帶領下沒命地往雪鴉關奔馳的時候,就在北方戰局尚不明朗的時候,就在太子祁永還奉命在皇陵思過的時候,就在衛國元嘉公主被晾在驛館中婚期難定的時候,北遙皇帝突然又下了另一道旨,將新野王祁玉與烏山部述氏的婚禮提前舉行。

    皇帝對烏山部明顯的拉攏與安撫,從側面說明了他對靖安王祁山的刻意維護。這個瞎子都能看出來的信號一出現,針對祁山的奏摺一夜之間消失,只除了幾個頭鐵的御史們還在鍥而不捨地維護朝綱,一定要讓皇帝將祁山的罪責一查到底。

    相比北遙鬆散的皇權和連續數代飽含血腥的皇位繼承,衛國在這方面的承平甚至有時候會讓人覺得,老天爺在給了衛國難以承受的外患時,慈善地減少了無數內憂。但是衛國皇權的至高無上和成熟的繼承人確立政策,使得即使象樂浪王寧景陽這樣油滑詭謀的政客,在謀奪皇權這一點上都只有從歷史書上學來的故知,從來沒有在實踐中檢驗過自已的所有手段和方法。

    原本打算用元嘉公主攪亂一池春水,哪曉得不用攪,北遙國這池子深水自已就渾成了一鍋粥。寧景陽數夜難眠,極力按照北遙皇帝可能會有的思路來思索,不管怎麼想,得出的結論都只有顯而易見的一條。北遙皇帝應該是打算廢太子另立了,至於另立的人選,不是失陷在雪原中的靖安王祁山,就是京城裏我自巋然不動的新野王祁玉。

    外戰內行,內戰更內行的北遙羣臣們得出同樣結論用的時間一點兒也不比寧景陽多,通過皇帝的兩道旨意他們還看出了更多。皇帝心目中繼承人的第一位必然是三皇子靖安王祁山,這樣一來,祁山是不是真的能從雪原中活着回來,不僅要看老天爺是否眷顧,還要看烏山部馳援的速度與力度,更要看他的大哥新野王是不是允許他活着回來。

    又到了數十年一次,皇族兄弟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大亂鬥時間了嗎?有的人從中看到危機,也有的人從中看到生機,只有戶部尚書顧攄虹穩坐釣魚臺。顧老尚書在又一次探訪新野王府時把這段時間的所見所聞當成笑話說給祁玉聽,祁玉沒有笑,雙眼中卻有灼灼光彩:“我一直在等着這一天,母妃去世時我向她保證過,要把全世界對我們的虧欠全都補償給老三。他不會死在雪原裏,我知道,他一定會活着回來,這大好河山,我要親手送到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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