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不久。半醉的皇后在太子的懷裏漸漸沉睡,太子將她抱到榻上,拉上一牀極薄的繡巾,揮手止住了那個拉大葉扇的太監動作,自己取了一個圓宮扇,開始細心地替皇后扇風。
不知道扇了多久,確認母親睡熟後,太子才扔下圓宮扇。坐在榻旁發呆。將自己地頭深深地埋入雙膝之間,許久也未曾擡起頭來。
他擡起了頭。臉色微微發白,眼光飄到了一旁,看着這座空曠寂寞的宮殿內唯一的太監,問道:“娘娘這些日子時常飲酒?”
“是。”那名小太監從陰影處走了出來,極爲恭謹地跪下行了一禮。
看着那太監擡起來的面寵,太子吃了一驚,旋即皺起了眉頭,微嘲說道:“一座東宮百餘人,如今就你一個人還活着了。”
那太監不是旁人,正是當初的東宮首領太監,洪竹。洪竹面上浮現一絲愧疚之色,低下頭去,沒有說什麼。事情至此,整個東宮地下人全部被皇帝下旨滅口,就他一個人活着,已經說明了所有的真相。
雖然洪竹從來沒有向皇帝告過密,但他向範閒告過密,而這一切事情似乎都是因此而起,所以洪竹臉上的愧疚之色並不是作假,他在東宮的日子,皇后與太子對他都算不錯,尤其是皇后對他格外溫和,這些日子裏,他奉陛下地嚴令暗中服侍監視皇后,看着這位國母如何由失望而趨絕望,日夜用酒精麻醉自己,心中難免生起幾絲不忍來。
太子靜靜地望着他,忽然難過地笑了起來,自言自語道:“當初還以爲你是得罪了範閒,父皇才趕你過來,原來……本宮忘了,你終究是御書房出來的人……那你和澹泊公之間的仇是真的嗎?”
“是真的。”洪竹低頭回道:“只是奴才是慶國子民,自然以陛下之令爲先。”
太子不知爲何,忽然勃然大怒,隨手抓起身邊一個東西砸了過去,破口大罵道:“你個閹貨,也自稱子民!”
扔出去的東西是他先前替皇后扇風的圓扇,輕飄飄地渾不着力,沒有砸着洪竹,在洪竹的身邊飄了下去,落在了那件太監衣裳地下襟上。
太子怕驚醒了母皇,十分困難地平伏了喘息,用怨恨的目光看着洪竹:“看來陛下真的很喜歡你……知道了這麼大的事情,居然還把你這條狗命留了下來。”
洪竹叩了兩個頭,有些疑惑問道:“殿下,什麼事情?”
太子醒過神來,沉默半晌後忽然說道:“如今的東宮早已不是當初,你還留在這裏做什麼?如果你想離開,我去給父皇說。”
洪竹的面色有些猶豫。片晌後咬牙說道:“奴才……想留在東宮。”
“留在東宮監視?”太子壓低聲音譏誚說道:“整座宮裏都是眼線,還在乎多你這一個?”
事態發展到今天,太子知道陛下終究是要廢了自己的,既然如此,何必還在這隱祕的自家宮內惺惺作態?
“奴才想服侍皇后。”
太子沉默了一陣後,忽然嘆了口氣,臉上浮現了一絲憐憫地神情,望着洪竹說道:“秀兒也死了?”
跪在地面上地洪竹身子顫抖了一下。許久之後,有些悲傷地點了點頭。
“這幾個月裏,宮裏有什麼動靜?”太子靜靜地望着洪竹,問出一個按理講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
洪竹沉默了許久,然後說道:“陛下去了幾次含光殿,每次出來地時候都不怎麼高興。”
太子面帶微笑,心情稍微輕鬆了一些,讚賞地看着洪竹說道:“謝謝。”
太子坐在榻邊開始思考,父皇明顯沒有將這件事情的真相告訴太后娘娘,皇帝雖然縱橫天下,無一敢阻,可是父皇這種皇帝。卻依然被一絲心神上的系絆所困擾着。
比如像草紙一樣的面子,比如那個孝字。
慶國講究以孝治天下,皇帝他給自己套上了一個籠子。
李承乾微微握緊拳頭,知道自己還有些時間。父皇要廢自己還需要時間來安排言論,監察院的八處就算想營造出那種風聲,也不是那麼簡單的。
“秀兒死了,不知道洪竹是什麼樣地感覺。”範閒輕聲說道:“如果是個一般的太監,或許不會考慮太多,但是我清楚,洪竹從來就不是一個簡單的太監,他讀過書。開過竅,所以他講恩怨,重情義……說來說去,秀兒之所以被殺死,是我的問題,是他的問題,是我們兩個人一手造成了皇宮當中數百人的死亡。”
他皺起了眉頭:“對於陛下的狠辣,似乎我們的想像力還是顯得缺乏了一些。好吧。就算洪竹不恨我。但他肯定恨他自己,這樣會不會有什麼麻煩?”
他又一次說了聲好吧。然後很難過地說道:“可那幾百人地死亡總是我造成的……是的,我是一個很淡薄無情的人,可是終究不是五竹叔那樣的怪物,心裏還是覺得怪怪地。以前我就和海棠說過,殺幾十人幾百人,我可能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可我不能當皇帝,是因爲我還做不到幾萬人死在我面前,我可以保持平靜。”
“皇帝要廢太子,是我暗中影響的……當然,就算我不影響,這件事情終究也會爆發。”範閒搖了搖頭,“可是現在我又要讓皇帝不要這麼快廢掉太子,爲什麼?這豈不是很無聊和荒唐?我究竟是在怕什麼呢?”
“烈火烹油之後,便是冷鍋剩飯……”他自嘲地笑了起來,“如果太子老二長公主都完蛋了,我就是那剩飯剩菜,就算陛下真的疼愛我,願意帶着我去打下一個大大的天下……可是你也知道,我是個和平主義者,嗯,很虛僞地和平主義者,我不喜歡打仗,我這兩年做了這麼多事情,不就是爲了保持現在的狀態嗎?”
“所以我必須拖一下,至少在我準備好之前,不能讓皇帝進入備戰的軌道,到時候讓老大去領軍,讓我當監軍,殺入北齊東夷,刀下盡是亡魂……這種鐵血日子想起來就覺得難過。”
“這是潛伏着的主要矛盾,你是知道的。”
範閒說完這句話後,收好了面前的那張紙,將他重新放回了箱子之中,然後開始嘆氣,惱火於自己的好奇心,每次總是忍不住將母親的信拿出來再看一遍,可每看一遍都麻煩地要死。
他此時在杭州,在華園,門口那個大大的箱子依然敞開着,內裏的雪花銀閃耀着美麗的光芒。
如同範尚書一樣,他也學會對着一張紙說話,只是父親是對着畫像,他沒有那個能力,只好對着信說話。
有很多話不能對人講,唯一能講的幾個人都不在身邊,所以範閒憋的很辛苦,以往有段時間,甚至把王啓年當成了最好的聽衆,可是爲了讓王老頭不被自己的話嚇成心肌梗塞,他終於還是終止了對老王地精神折磨。
五竹叔不在,若若不在,婉兒不在,海棠不在,縱有千言萬語,又去向誰傾訴?大逆不道,不容這個世間地心思,能從哪裏獲得支持?
範閒開始逐漸感受到了那種寂寞感,那種老孃很孤單裏蘊藏着的意思。
而他對於自己地第二次生命也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自我猜疑。<!-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