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何必呢?何苦呢?大家都不容易,各自寬容些吧。)
……
……
不知是誰家小姐,在泛着淡淡血腥味的黑色匕首下瑟瑟作抖,楚楚可憐,兩彎蹙眉微皺,捧心欲呼。
這位姑娘長的很陌生,很柔弱,範閒並不認識,也沒有生出些許惜美之心,看着這位面色慘白的姑娘張口想要呼救,左手奇快無比地捂住了她的嘴巴,緊接着指尖一彈,準備封了她的經脈,令她暫時不得動彈……
然而指尖未觸,範閒便詫異地發現,自己制住的陌生小姐,竟在掌中嚶嚀一聲,暈了過去。
範閒一怔,手指在這位小姐的頸上輕輕一摁,確認對方是真的昏了過去,而不是假裝,不由訥訥地收回手,將她在椅上擱好。他看着自己的手指頭皺了皺眉頭,心想自己還沒有來得及抹迷藥,這位小姐怎麼就昏了?
眉頭間的皺紋還沒有消除,因爲範閒一直在用心傾聽府外的呼喊之聲,他靜靜地聽着,隨時準備待那些追捕自己的人馬進府後,進行下一步的步驟。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府外的嘈雜之聲並沒有維持多久,只是略微交涉了幾句,那些追緝自己的官兵便離開了。
範閒微愕,走到了窗子旁邊,往這座府院前門望去,皺了皺眉頭,心想這座府邸裏究竟住着的是誰,竟能讓長公主那方的勢力如此信任?在如今這種非常時刻,能夠避開京都府的搜查?
這座府院雖然佔地不小,但看制式,並非是何方王爺國公家族,大概應是朝中某位大臣的寓所。他皺眉想了許久,始終記不起來,長公主方面有哪位大臣住在這片坊街中。
雖然沒有猜到這座府邸的主人,但既然追兵已去,範閒稍微放鬆了些,這纔有了些閒餘時光,觀察了一下自己所處的房間。
不看不打緊,這細細一看,範閒忍不住又是吃了一驚,就如同最先前將閨房認做書房,驟遇那位陌生的小姐時一樣。
因爲……這間閨房裏不僅充斥着滿滿幾書架的書,全不似一個青春小姐的閨房模樣,連一點女紅之類的物事也沒有,而且書桌兩側的柱子上赫然貼着兩道範閒異常眼熟的對聯。
“嫩寒鎖夢因春冷,芳香籠人是酒香。”
範閒兩眼微眯,忍不住看了在椅中昏迷的那位小姐一眼,心中暗道不妥當,這副對聯乃那個世界裏大宋學士秦觀所作——而之所以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這位小姐的閨房之中,自然是拜範閒手抄紅樓夢之賜。
這副對聯曾經出現在書中秦可卿的房中,範閒之所以會暗呼不妥,乃是因爲秦可卿是何等樣嫵媚風流,春夢雲散的人物,房中掛着這副對聯纔算應了人物,這副對聯和這位椅上的小姐青澀模樣,和這閨房裏的書香氣息,實在是不大合襯。
而書架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書,則是範閒震驚的第二個緣由,那些書架上沒有擺着列女傳,沒有擺着女學裏的功課,沒有擺着世上流傳最廣的那些詩詞傳記,陳列的是……
還有整整三排由範閒在一年前親自校訂,由太學闔力而出的莊版經史子集,這些都是那輛馬車中部分書籍整理後的成果。
而書架上最多的……便是紅樓夢,或者說石頭記,各式各樣版本的石頭記,或長或短,包裝或精美或粗陋,其中大部分是澹泊書局三年來出數版,也有些不知名小書坊的作品。
範閒怔怔地站在書架前,看着這些散發着淡淡墨香的書籍,不知爲何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不知這位昏迷中的小姐是何家人,也不知道這位小姐爲何對自己留在世上的筆墨如此看重。
隱隱約約間,範閒輕抽鼻翼,似乎將自己身在京都險地,正在籌劃着血腥陰謀的處境也忘了個精光,只是平靜地看着這些書。有這麼一瞬間,他忽然覺得自己很滿足。
人總是要死的,自己活了兩次,擁有了兩次截然不同的人生,已經精彩超出了造物主的恩賜,而自己在慶國這個世界上,已經留下了這些文字,這些精神方面的東西,即便今日便死,又能有多少遺憾?
文字不是他的,精神上的財富也不是他範閒的,然而這一切,是他從那個世界帶來,贈予這個世界。
範閒忽然有些自豪,身爲一座橋樑的自豪,爲留下了某些痕跡而自豪。這或許和葉輕眉當初改變這個世界時的感慨,極爲相近吧。
……
……
窗外早已入夜,只有天上的銀光透進來。這個時代的人們用晚膳向來極早,而這位小姐大概也是習慣了獨處,所以這段時間內,竟是沒有一個丫環下人進屋來問安,反而讓範閒有了極難得的獨處回思時刻。
他此時已經從先前那種突兀出現的情緒中擺脫了出來,走到了書桌前,看着桌上那些墨跡猶新的雪白宣紙,看着紙上抄錄的一些零碎字句,脣角忍不住浮現出一絲頗堪捉摸的微笑。
他體內真氣充沛,六識過人,自然不需要點燃燭火,也不虞有外人發現。
“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範閒看着紙上的字跡,自言自語道,暗想這位小姐倒真是位癡人,看紙上筆跡如此娟秀有神,或許這位小姐應是有些內慧。
他眼角餘光忽然瞥見書桌側下方的隔欄裏有一抹紅色,好奇地伸出取了出來。這是一本不怎麼厚的書,書皮是無字紅皮,約摸八寸見方,範閒的手指輕輕掀開書皮,只見內裏的扉頁上寫着“********”四個大字,不禁又生出了諸多感慨。
正是這本。
憶當年初入京都,於一石居酒樓之前,在那賣孩子的大媽手中,曾經購得這本紅樓夢,乃是這世間的第一批盜版。
範閒看着手中的這本書發怔,未曾想到舊友會在此地重逢,一瞬間,數年來在京都江南諸地的生活,有如浮光掠影般飄過他的腦海,令他不知如何言語,漸漸明瞭,原來自己即便再生一次,終究還是敵不過京都的名利殺人場,早已忘了當初的明朗心緒,早已沒了那種佻脫卻又輕鬆怡快的生活。
“不知這位小姐究竟是何府人士。”他在心裏這般品咂着,手裏拿着書,下意識裏往椅上那位姑娘臉上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