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氣中滿是深切的憐惜和疼溺,還有隱隱的歉意。
女孩纖長的睫毛忽的一顫。
她的確很累。
管理偌大一個府邸很累,應酬送禮待人接物很累,整日提防別人算計更加累,一句話要在肚裏過遍纔敢說,一件事要來回思量七八遍纔敢做;怕人挑剔,怕人指責,更怕被人抓住痛腳而給他惹來麻煩,再這麼下去,她就可以直接飛躍瘋人院了。
很久很久以前,她曾在佛祖面前發下誓言,她會努力的好好的活下去。
每日,無論多忙,她都要抽出時間來休憩,賞花,讀書,下棋,畫畫,做自己偷着樂的‘背背山系列’針線,面對清空如洗的湖光山色一遍一遍默誦佛經,那些嫵媚旖旎的詩詞,那些海闊天空的山河志,愉快的像吹過山脊的清風,由着奇異的撫慰力量。
微笑着,祈求着,望佛祖垂憐,只願平安喜樂,心如明鏡。
人皆道她是有福的——但至少,這個男人知道她的疲心和艱難。
明蘭歪歪的把自己靠過去,像小土狗似的一扭一扭鑽進他的懷裏,清冷的初夏深夜,似乎只有身邊這個男人的懷抱纔是溫暖的。
用過早飯後,蔻香苑的個照例來請安。
秋娘眼睛腫的像大核桃,顯見的是哭了一整夜,神情萎靡不振,紅綃倒是依舊笑吟吟的說話,好似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至於蓉姐兒,日日好喫好喝養着,到底有些白淨的樣了,不過嘴裏還是隻蹦單詞或phrase。
明蘭親切的和她們進行了交談,每人各句主動語氣,剩下的讓她們各自發揮,通常由紅綃女士擔綱主角,不過今天,明蘭多說了幾句。
“今兒下午常嬤嬤要來,到時叫花媽媽把蓉姐兒領過來。”
秋娘嘴脣動了動,沒有說話,蓉姐兒也擡了擡低垂的腦袋。紅綃一臉驚喜:“常嬤嬤要來,以前常聽老爺說起這位嬤嬤;如今都住在京城,就能常來常往了。”語氣十分期待。
明蘭看了她一眼,擡起茶盞,淡淡道:“老爺吩咐過,說常嬤嬤曾照看過蓉姐兒,是以叫蓉姐兒出來見見嬤嬤。”
秋娘臉色愈發難看,蓉姐兒低着小腦袋思的樣,似乎想起了什麼,紅綃眼神微一滯,立刻又滿面笑容的岔開話題,明蘭讓她自由發揮了五分鐘,便端茶送客了。
人走後,明蘭擡頭望着雕繪裹錦的房梁,呆呆出神;要說這常嬤嬤,也是個奇人。
她是夭折了初生女兒後便去白家做奶孃的,很盡心妥帖,白老公提出收下常家夫妻倆,誰知常嬤嬤寧可少落些好處,也婉拒不從。隨着白老公越來越發跡,常嬤嬤因忠心用事,很受重視,家境漸漸好了,待到白夫人出嫁時,多少奴僕都搶着要跟去侯府‘享福’,但她卻沒有跟去,而是回老家經營自己的小家庭。
顧廷燁青雲直上之後,常嬤嬤依舊沒急着依附過來,而是很堅定繼續做個自由的平頭姓,即便是澄園初立之時,她也是應顧廷燁要求,來府裏幫着整頓過一陣,到公孫先生從南邊趕來後,她就又回自己家了。
這事很玩味,古代去別人家裏做客大多在上午,明蘭暗自揣常嬤嬤的考量:一來是下午上門,碰上顧廷燁的可能性更高些;二來嘛,若上午來,主家必然會留客喫飯。
常嬤嬤再有體面輩分,到底是做過白家奶母的,總落了半個僕人的身份,因此她拒絕上桌和主家一道喫飯,但若真要她明明白白說出來這層‘僕不與主共桌’的意思來,她似又不願自輕自賤,是以,性下午來。
這位老人很守等級規矩,卻也很驕傲。
大約未時二刻左右,明蘭午睡醒來洗過臉,正在梳妝時,外頭有人來報:常嬤嬤一家四口來了。明蘭立刻讓小翠袖去蔻香苑教蓉姐兒,自己穿戴妥當後,便到小花廳去等着;過不多久,廖勇家的就領人進廳了。
只見當頭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身着一件鑲兩指寬黑絨邊的暗青無紋錦緞褙,團團一張滿是皺紋的面孔,不言不笑的;後頭跟着一個四旬不到的婦人,一身鐵鏽紅的薄緞暗團紋的長襖,再後頭是一對小兒女,穿杏黃繡遍地纏枝花小襖的女孩大約十五六歲大,一旁的男孩看着才十歲出頭,淺色素淨的小小儒生長袍。
這身打扮明蘭很眼熟,家中的長棟小弟也慣常這麼一身,然則料刺繡則上乘的多了。
明蘭緩緩起身,笑着上前給常嬤嬤福了福:“嬤嬤來了,我可盼着好久了,老爺不知多少次提起嬤嬤呢。”
常嬤嬤微微側身,避開了明蘭的見禮,同時彎了膝蓋,給明蘭行了個正經的福禮,端肅道:“老婆見過夫人。”
一邊說,她一邊也在打量明蘭,只見眼前的少年夫人正當韶齡,一身淺紫雲紋折枝蓮花樣的紗襖,頭上髮髻挽了倭墮髻,簡單簪了只羊脂白玉蓮花頭的如意簪,如晨間初凝的露珠,清豔明媚,不可方物,言笑間,態和氣溫雅,眼神善意清亮,氣質高潔。
甫一見面,常嬤嬤便不由得暗暗點頭。
她微轉身,指着身後的人道:“這是我兒媳,孃家姓胡。”那中年婦人低着頭,上前給明蘭屈膝行禮,明蘭微笑着還了半禮:“常嫂好。”
“夫人安好。”常胡氏微擡起頭,她生的還算有幾分姿色,只是皮色微黑,且老垂着嘴角,顯得一臉苦相,她張嘴就討好,滿臉堆笑道,“早惦記着要來見夫人了,都說夫人是仙女託的生,我原來還不信,今日一見,哎喲,王母娘娘怎麼捨得夫人到凡間來喲!”
明蘭剛一看見常胡氏這身打扮,就忍不住歪了歪嘴角,皮膚黑的人還敢穿暗紅色,果然夠膽氣,聞聽此言後,忍不住撲哧出來:“常嫂好生風趣!快請坐。”
常胡氏卻不急着坐,看了自家婆婆一眼,見常嬤嬤指着後頭兩個孩:“這是我家孫女常燕,這是孫常年;燕,年哥兒,還不見禮。”
姐弟倆立刻上前,一左一右上來躬身行禮,明蘭這次可以安然受禮了,待姐弟來擡起頭來時,明蘭不由得一怔。
姐弟倆生的頗像,都是皮色微黑,眉目清秀,但氣質卻相差迥異。常燕不過是普通的小家碧玉,大約這幾年住在京郊鄉下的緣故,還帶了幾分鄉野村氣,但常年卻是一派書卷磊落,說話口齒清楚,舉止落落大方,絲毫沒有平家弟初見富貴的拘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