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明風流 >第762章 落幕
    張延齡躬身道:“英國公請講,晚輩洗耳恭聽。”

    張懋微笑點頭,轉頭看着帳縵一角鶴嘴香爐之中緩緩升騰的一縷青煙,目光迷離。

    “護國公,老夫九歲的時候,我大明朝遭遇劇變。土木堡之戰,我英宗皇帝以及一干重臣勳貴盡皆折損。消息傳來,大明上下盡皆惶然。大明京城一片悲慟驚恐。我英國公府也是一片哭聲。因爲我父先公張輔也在此役之戰陣亡。我那年才九歲啊。”張懋緩緩說道。

    張延齡微微點頭,心中惻然。張懋說的是英宗御駕親征,聽信太監王振的計謀而釀成的一場劫難。土木堡之變中,英宗皇帝被俘,一干隨行的王公大臣,勳貴重臣盡皆隕落。對大明朝而言,那是一場滅頂之災。其影響深遠之極。

    “幸而……於少保挺身而出,力挽狂瀾,穩住局面。我大明財不至於有滅頂之災。回想當初之時,猶如一場噩夢。老夫到現在還記得當時的情形。那天晚上,老夫白天嬉鬧,睡得正香甜。老夫人將我叫醒,摟着我哭着說:你父親沒了,韃子要打過來了。我們大明朝要亡了。當此之時,我雖懵懂,但也覺得心神震撼,大哭起來。之後想來,那是老夫骨子裏的,對國破家亡的恐懼。那是從小便從我父口中得到的教誨。深深刻在骨子裏。”

    張懋話說的長了,不免有些氣喘吁吁。

    張侖忙道:“老爺子,緩口氣,慢慢說。莫着急。”

    張懋擺手喝道:“混小子,你祖父還有多少時間?死了可以永遠歇息。”

    張侖忙點頭稱是。

    張懋繼續道:“我本非嫡長子,英國公爵位是要哥哥襲承的。但我兄長張忠身有殘疾,無法襲位。所以,我九歲那年,便襲英國公爵了。我才九歲啊,能懂什麼?當年也做了不少荒唐事。但是有一點,老夫永遠不會愉悅,那便是,我英國公府世襲皇恩,依附大明,必做大明忠臣。效忠於大明皇上。這不僅是英國公府的認識,也是所有國公侯爵勳貴之家的共識。我們祖上征戰四方,爲朝廷開疆拓土。與其說這天下是朱家的,但其實也是我們勳貴之家祖上拋灑熱血掙來的。我們和皇上是一體的,一個鍋裏喫飯的。這一點,心裏要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所有想砸這口鍋的人,都是我們的敵人。無論韃子還是那些想謀逆之人。明白麼?你們明白麼?”

    張懋連問了兩句明白麼?張延齡沉聲道:“晚輩明白。”

    張侖也忙道:“孫兒明白。”

    張延齡心裏明白,勳貴集團和皇上之間其實是一種共生關係。這當中不僅是臣子的忠誠,更是有情感和利益的成分在內。就好比一個大公司,勳貴集團是股東,是創始人,所以這種關係是極爲緊密牢固的。

    “護國公,老夫並非倚老賣老跟你說這些話,老夫只是想將自己的心裏話說出來。當然,也是老夫想要告誡你們二位的話。護國公智勇無雙,乃是我大明後輩之中的翹楚,我大明出了你這樣的人物,實乃朝廷之幸。但老夫也想告訴你,無論何時,不可忘了本分。爲大明,便是爲自己,便是爲蒼生。便是積功德,垂青名。反之,則身敗名裂,爲萬世所唾罵。”

    張侖聽了這話,忙道:“老爺子,你說這些作甚?豈非失禮?護國公可是忠心耿耿爲朝廷的。”

    張延齡笑道:“張侖兄,老爺子這是告誡我們呢。也不是說我們真的會如何。也不是說我們做了些什麼了不得的事。”

    張懋微笑道:“張侖,瞧瞧人家護國公,這才叫通透。老夫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些話,你以爲老夫是輕易對人說的麼?若不視護國公爲子侄,若不視他爲自己人,這些話老夫怎肯當面說出來。”

    張侖躬身道:“祖父教訓的是。”

    張懋嘆了口氣看着張延齡道:“護國公,老夫命不久矣。老夫畢生維護的便是兩件事,一件是大明江山社稷,一件便是我英國公府的榮譽和地位。頭一件是公,後一件你可以認爲是私心。可惜,和我們的祖輩相比,我大明勳貴之家一代不如一代。別人家我不說,我英國公府便是如此。我不如我父,忠勇堅毅,行事妥當。我那福薄早死的兒子倒也罷了,成天寫詩作畫,吟風弄月。到了張侖這一輩,纔有些像話。張侖雖然才能不足,但行事還算沉穩平和,性子也堅毅。只可惜,能力上還需歷練。”

    張侖紅着臉道:“老爺子,是孫兒荒廢了時日,叫您失望了。”

    張懋看着張侖道:“也是老夫寵溺了,怕你喫苦。但這確實是害了你。老夫最擔心的事情你知道是什麼嗎?便是老夫死後,你如何撐起外邊和家裏的這兩副重擔。團營總督職位何等重要,我怕你擔不起,聲望也不足,最後鬧出笑話來。”

    張侖低聲道:“老爺子也太看不起人了。”

    張懋喝道:“不許多嘴。你不服氣麼?你瞧瞧朝中,楊廷和,楊一清,還有你身邊的護國公。哪一個不是人中龍鳳?便是你身邊人,朱麟徐延德他們,也都是立過大功的。家裏倒也罷了。你說,你若繼任團營總督,如何服重?別人會說你無寸功,靠着祖蔭得官而已。到時候背後陽奉陰違,你這個總督怕是自己便幹不下去。”

    張侖面紅耳赤,沉吟不語。

    張懋嘆了口氣,沉聲道:“張侖,爺爺不是貶低你,而是爲你想。能力和聲望不足者得位,是要生出禍事的。所以,我今日將護國公請來,便是想跟他商量一件事。這團營總督的職位……”

    張延齡突然笑着打斷道:“老爺子,恕我打斷一下。我不同意你對張侖兄的看法。在我看來,張侖兄是最適合的人選。團營總督之職,要的便是談定平穩,行事中平之人擔當。張侖兄平素待人親和,善於團結所有人,這纔是當總督最重要的品質。”

    張懋微笑看着張延齡道:“哦?你是這麼看的?”

    張延齡點頭道:“當然。你比如說我吧,我的性子便不成。我跳脫暴躁,不能安於事務,而且言直口快,處處樹敵。我這樣的要是當了總督,豈非要被所有人嫉恨,對團營也不利。其他人更別提了,不是我亂說話,他們還不如我。我大舅哥徐延德志大才疏,天天被我老丈人罵。朱麟小公爺莽撞衝動,更不適合。咱們勳貴之中,除了張侖,我還真想不出其他人適合的。這是心裏話。”

    張懋靜默半晌,呵呵笑了起來,笑的氣喘吁吁的咳嗽起來。張侖忙上前替他抹後背,張懋喘息幾口,安定了下來。

    “護國公,將來大明靠你啦,老夫說的也是心裏話。張侖麼?看來你看事情比老夫要全面。但張侖如果當了總督,你們兄弟幾個要好好的幫他。若是他有不當之處,儘管說他。可別客氣。這是老夫的許諾,也是他的福氣。”張懋沉聲道。

    張延齡拱手道:“老爺子放心,我早說過,我勳貴之家要團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張侖兄當總督,我必全力相助。張侖兄今後指派的事情,我必全力而爲。誰敢動咱們勳貴之家,找咱們的麻煩,我張延齡第一個不答應。”

    張懋笑着點頭,看着張侖道:“張侖,聽到了麼?護國公表態了,你記住,今後遇事要斟酌權衡,多向護國公請教。有事你們多商量,萬不可傷了和氣。明白麼?”

    張侖躬身道:“您放心吧,孫兒會的。”

    張懋又看着張延齡道:“護國公,張侖便託付給你啦。”

    張延齡忙道:“不敢當,我必全力輔助。”

    張懋緩緩點頭,吁了口氣,神情變得釋然,臉上的肌肉也瞬間鬆垮了下來。

    “那……我就放心了。哎,人這一輩子過的真是快啊,當年我九歲,襲爵之後,陪同憲宗皇帝西苑狩獵,我用弓箭射靶子,三射三中。皇上大讚。賞賜我金綬帶。成化十年,我掌中軍都督府,當年又執掌五軍營事務。之後我又掌團營總督之職。皇恩浩蕩啊,皇恩浩蕩。一眨眼,七十年過去了。一切如在夢中一般。”張懋低聲自語道。

    張侖道:“爺爺,若無他事,便請護國公回去了。半夜三更的,把他從牀上拉下來的。”

    張懋恍若未聞。口中兀自道:“弘治四年,嘉峪關長城一戰,我率軍和小王子對敵,打的昏天黑地,遍地死屍。我回家洗澡三個月身上都有血腥味。真是慘烈啊。當年……揚州瘦西湖畔的紅袖招裏的姑娘是真的好啊,身段柔軟,胸脯大大的,摸着像是揉着麪糰,真是舒服啊……”

    張延齡愕然,和張侖面面相覷。張侖打了個手勢,張延齡向張懋拱了拱手,悄悄出來。張懋兀自喃喃而語,沉靜在回憶之中。

    外間,張侖皺眉嘆息道:“老爺子看來是真不行了。哎。已經迷糊了。適才他說的那些話,得罪之處,我給你道歉。”

    張延齡擺手道:“道歉?老爺子說的都是真心話,我說的也是真心話。張侖兄,好好陪陪老爺子吧。恐怕就在今晚了。”

    張侖點頭,長鞠一禮。張延齡還了禮,告辭離開。

    路上,張延齡騎着馬緩緩而行,心裏想着張懋說的那些話。他知道,今晚張懋請自己去的目的,便是擔心他死後,他的孫兒張侖無法坐穩團營總督的位置,所以要自己一句話。

    自己當然不會去搶什麼團營總督的位置。說實話,自己還看不上那個職位。張懋也算是煞費苦心了。

    凌晨丑時初刻,英國府中哭聲震天。英國公張懋病逝於家中,享年七十。大明一代英豪,就此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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