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清冷的曙光之中，高原上的晨風冷冽。
東勝城北側數裏外，隆起的矮崗上，達延汗巴圖蒙克策馬而立，頭上的小辮子在風中飛舞。他的身旁，數十名韃靼將領策馬立於兩側。他們的目光看向城東草原上，正源源不斷的集結往東撤離的大明兵馬。
“尊敬的大汗，爲何任由他們突圍出來？我們完全可以衝散他們，攔阻他們。大汗卻下令讓開道路，讓他們突圍出來，這是爲何？”阿爾多斯萬戶總管袞必力克莫日在旁不滿的道。
“就是，大汗爲何不許我們進攻？瞧，那幫明朝的廢物還在歡呼勝利呢。這是對我們蒙古騎兵最大的侮辱。”萬夫長亦思馬沉聲道。
巴圖蒙克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大笑，轉頭看了兩眼亦思馬和袞必力克莫日，大聲道：“你們兩個，勇猛有餘，智慧不足。這都看不出來是爲了什麼嗎？”
另一名萬夫長巴圖爾沉聲道：“末將知道大汗的意圖。”
巴圖蒙克笑道：“你知道？那你說說。”
巴圖爾咳嗽一聲，往風中吐出一口濃痰，沉聲道：“末將認爲，大汗是故意讓他們出城，放開一條通道，讓他們以爲我們擋不住他們。這樣明朝兵馬便可以放心大膽的繼續突圍，往東南走。只要他們離開的城池，在這大草原上，便是任我們宰割的羔羊了。再無城池可以保護他們，在草原上殺他們，可比攻城要容易的多了。”
巴圖蒙克哈哈哈大笑起來，點頭道：“不錯，巴圖爾有長進。亦思馬，袞必力克莫日，你們兩個可明白了？”
亦思馬和袞必力克莫日雖然心中恍然，但是亦思馬卻不肯服軟，嘴硬道：“把他們困死在城中，不是更好麼？困到他們沒有糧食喫，他們便自己亂了。也不用跟他們火拼，徒耗兵力。咱們要在草原上喫掉他們固然是一定成功的，但是定也要損耗不少兵馬。哪有困着他們，讓他們自己餓死來的輕鬆？這叫做不戰……不戰……”
“不戰屈人之兵。”巴圖爾道。
亦思馬白了他一眼道：“要你多嘴，我能不知道麼？”
巴圖蒙克呵呵笑道：“亦思馬，咱們困了他們二十天，他們不也沒餓死麼？就算他們糧食喫光了，城裏那麼多兩腳羊，逼急了豁出去了，喫兩腳羊便是了。”
“喫人？”亦思馬翻着白眼道：“他們大明兵馬會這麼幹？”
巴圖蒙克冷笑道：“人逼急了，什麼事都幹得出來。那一年你在漠北討伐黑木部落，不是在戈壁上迷路了，靠着喝自己的尿，喫野駱駝的大糞走出來了？你忘了這事了？明朝人道貌岸然，平素自然是仁義道德滿口，但喫人的事情可不比我們乾的少。我讀他們的史書上，不光有守城斷糧喫人的，還有相互把兒子給對方蒸着喫下酒的，還有把自己的女人送給對方喫的。那十幾萬明軍，光是喫老弱病殘的士兵，便夠他們撐個一年半載的。”
巴圖爾舔着舌頭笑道：“還都是肉食。人肉的滋味烤了喫還挺好喫，比牛羊肉更鮮美。”
亦思馬打了個寒戰，忽然想起巴圖爾曾經將抓來的大明懷孕女子肚子裏的孩兒掏出來烤着喫的事情來。許多韃靼士兵都幹過這樣的事情。
巴圖蒙克沉聲道：“況且，圍城不是辦法。明朝援軍要是來了，還真是不好辦。所以，他們想要突圍，我們便讓他們出來。出來之後，他們便別想再縮回城裏去了。這之後便任我們宰割了。”
“大汗英明，確實是這個理兒。”袞必力克莫日撫胸道。
巴圖蒙克微笑道：“現在他們要整軍往東南出發了，該是我們行動的時候了。幾位，各自回營，讓你們的士兵填飽肚子，餵飽馬兒，給我一路追殺，把他們殺的一個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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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圍之後的明軍大隊整頓軍隊，擺好陣型開始往東南進發。
朱暉當然知道韃子不會輕易放過大明突圍兵馬，所以他佈下的陣型便是以盾兵保護弓箭手在外圍的防止敵人襲擊的陣型。這自然是在韃子騎兵襲來的時候，可以用弓箭進行射殺，以阻擋韃子的進攻。
同時，前中後營各自下達了戰法，如有韃子騎兵被糾纏住，則即刻變幻陣型加以合圍。務必將纏住的韃子騎兵喫掉。以命換命也必須要這麼做。
因爲朱暉明白，必須要打痛韃子，讓他們付出巨大的代價，他們纔會收手。假如任由他們肆意衝殺，或對他們殺傷力不夠強，不能讓他們傷筋斷骨的話，他們不會感到疼，便會一直持續追殺。
晌午時分，大軍前進了十餘里之後，後方草原上，韃子數萬騎兵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像是天空中的雲層投在地上的陰影，極速移動而至。
大明兵馬在發現了韃子進攻的第一時間立刻原地停下，佈陣準備迎戰。
後隊的明軍六千名弓箭手，組成了一個寬達兩裏的弓箭防守屏障，準備迎接韃子騎兵對陣型的衝撞。然而，韃子騎兵卻根本沒有衝陣。在裏許之外，韃子騎兵兵分兩路，朝着大軍陣型側翼疾馳而來。
韃子騎兵兩支萬人隊從大軍陣型兩側七八十步的距離外疾馳而過。他們的隊形拉成長條形，幾乎挨着明軍的陣型馳過。然後，在疾馳之中，馬上的韃子騎兵開始彎弓搭箭，在疾馳的馬背上對着明軍側翼陣中連續不斷的放箭。
兩支韃子萬人隊騎兵全部裝備有長弓，箭支又遠又勁又密集，如瓢潑大雨一般澆在明軍陣型側翼。一路疾馳往前五六裏，完全通過明軍的陣型之後，韃子騎兵們的箭壺射了個空。這兩支韃子騎兵才絕塵而去，消失在前方地平線上。
這一輪襲擊來的快，去的也快。韃子騎兵彷彿只是疾馳而過走了個過場，但是對明軍造成的傷亡卻不容小覷。雖然韃子的長弓和所用的箭支都不夠精良。至今還有許多韃子弓箭手用的是燧石箭頭。但是韃子騎兵騎射的本領可謂天下無雙。
他們自小便練習騎射，只用雙腿便可操控戰馬，雙手拉弓放箭，百步穿楊。個頂個都是騎射高手。
當年蒙古帝國向西一路打到歐洲，靠的便是強大的騎兵騎射水平。輕騎兵弓箭手戰勝歐洲流行的重甲長槍騎兵的戰例，便是蒙古帝國的騎射手們創造的。
他們的箭支能夠射穿裝甲防護不到的位置，射穿裝甲最爲薄弱的地方。便是因爲他們射術精妙，百發百中。
大明兵馬此刻便領教了他們的本事。韃子騎射手這一輪攻擊結束之後，明軍士兵的死傷高達兩千多人。若不是如今的韃子騎兵們的技藝早已不如他們的祖先，明軍的盔甲又比較齊全，防護能力較好的話。兩萬騎射手射空箭壺所造成的死傷怕是要成倍增加。
隊伍兩側的明軍弓箭手雖然放箭反擊，但是對疾馳而過的韃子騎兵造成的死傷少了可憐。因爲弓箭手數量過少，韃子騎兵又是從弓箭手最少的側翼突襲，正好是弓箭手數量的薄弱兩側部位。所以對韃子騎兵造成的殺傷及其有限。韃子的死傷不過百餘騎而已。
正當明軍士兵們鬆了口氣，他們掩埋死者，起身繼續上路的時候。往前走了不到三五里。午後未時時分，韃子大隊騎兵再一次發動了突襲。
還是一模一樣的戰術，還是側翼貼近，以弓箭襲殺的手段。明軍這次調集了部分弓箭手於兩翼反擊。這一次射殺了韃子騎兵三百餘騎。但是明軍的傷亡依舊高達兩千多人。
到天黑時分。大軍從東勝城突圍之後只行了不到二十里，便被突襲兩次，造成了死傷四五千人的嚴重後果。
若是被射殺的到也罷了，當場死了便就地掩埋。但是大部分都是受傷的士兵。燧石箭頭穿透甲冑之後造成的傷口並不致命。但是，流血受傷，大量傷兵的產生對一隻需要逃命的兵馬而言是最麻煩的事情。丟棄受傷士兵顯然太沒人性，但是帶着走，卻又要耗費太多的氣力和精力，並且嚴重拖慢大軍的行進速度。
當晚，選了一處隆起的坡地，大軍就地紮營休整。但誰也不敢睡的踏實，因爲韃子騎兵很可能會發動襲擊。
果然，半夜裏，又是大批韃子騎兵呼嘯而至。他們在營地外圍疾馳呼嘯，朝着營中亂放弓箭。甚至射出了好幾輪裹了油脂的燃燒的火箭，點燃了數百座帳篷。
折騰了一個多時辰之後，韃子退走。營地裏除掉多了一大堆的死傷之外，還毀了幾百頂帳篷。多了數千大明士兵沒有了遮擋鄂爾多斯高原初春夜晚寒風的帳篷，他們後半夜便只能在冷冽的寒風之中瑟瑟發抖了。
大明突圍兵馬的第一天。包括突圍戰本身在內，陣亡四千餘人，傷者七千餘。一整天時間，只行二十里。而西南方向，大同邊鎮距此三百八十里。
若是按照這樣的死傷人數和道路的進展情形，很多大明將士都意識到，此次突圍想要殺回大明境內的想法，怕是要化爲泡影了。
這回去的道路，註定成爲一條血跡斑斑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