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臣並非覺得難以抉擇。這兩位宗族世子，臣都是見過的，確實都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且頗有氣度和賢名。但臣覺得，這兩位世子恐怕都不適合。”楊廷和道。
張太后蹙眉道：“哦？那是爲何？”
楊廷和沉聲道：“臣斗膽爲太后剖析一二。我大明皇統之選，固然在原則上當舉賢明皇族世子。然這不是唯一的標準，也不是最重要的標準。最重要的標準是血脈之親疏。”
張太后蹙眉沉吟不語。
楊廷和道：“這兩位世子固然也是皇統血脈，毋庸置疑。但我大明立國一百多年，皇族世代綿延，分支頗多，我大明曆代在冊藩王便有九百多人了，難道都有資格繼承皇位？就算都有資格，也要有親疏遠近。打個簡單的比方，我楊廷和若是死了，我的家業難道不傳給我的兒子，倒要傳給其他親眷？”
張太后道：“可是皇上無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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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廷和道：“皇上無子嗣，但血脈近親的藩王便是首選。比如興王，比如端王，比如涇王，他們都是憲宗皇帝之子，和先皇是同胞兄弟，他們的血脈最近，最爲純正。太后所說的那兩位世子雖也是皇族血脈流傳，但畢竟已經分支數代，親疏有別了。太后您說是也不是？”
張太后皺眉道：“話是不錯，可是興王端王涇王他們都是皇上的叔輩，如何能即位？這不是亂了輪序麼？”
楊廷和笑道：“臣不是說讓他們即位，從他們當中有子嗣的挑選出聰慧賢明的，輩分和皇上同輩，卻也無妨。”
張太后站起身來，緩緩踱步沉吟，半晌道：“可是……他們的子嗣乃皇上叢兄弟輩分，如何即位？哀家以爲，繼承皇上之位，當取皇上子侄之輩，方可合適。皇上無子，繼位者當爲皇上之子侄，皇上才能算是後嗣有人。”
楊廷和皺眉道：“太祖高皇帝有皇明祖訓，言及皇位繼承之事。父死子替固然天經地義，但兄終弟及亦不違皇位承繼之道。皇上無子嗣，但有嫡親堂弟，繼承皇位正應了‘兄終弟及’二字。此舉不違祖訓。”
張太后搖頭道：“話雖如此，但哀家還是想爲皇上找個能繼承皇位的子嗣輩。我照兒無兒無女，這一駕崩，將來連個給他上香的人都沒有。哀家要找一個子侄輩，這樣可以過繼爲皇上的兒子，即位之後，便是皇上的兒子。也算是我這當母后的，爲皇上爲他死後香火延續做一件事情。”
楊廷和緩緩站起身來，走到張太后身旁，沉聲道：“太后……”
張太后擺手道：“不用勸了，哀家已經決定了。楊首輔，便從那兩個人之間選一個。血脈親疏有什麼干係？都是太祖血脈，都是皇族血統。都是有資格的。皇明祖訓大概沒有規定必須要選擇血脈親近之人吧？”
楊廷和皺眉道：“當然要選擇血脈親近之人。太后，你執意如此，怕是羣臣會不同意的。”
張太后冷聲道：“哀家的旨意，他們敢不遵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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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廷和沉聲道：“即便是太后的旨意，也不能完全照辦。亂命可不尊，我大明羣臣有權利駁回。這是當初設立內閣時規定的權力。皇上的聖旨尚可駁回，況且是太后懿旨。”
張太后一驚，冷聲道：“楊首輔，你這是逼哀家麼？”
楊廷和輕輕搖頭道：“當然不是。臣怎捨得逼迫太后。”
楊廷和柔聲道：“阿元！”
張太后身子一震，眼神中閃過一絲迷濛之色。她的閨名叫張元齡，知道的人不多。楊廷和是其中之一。叫她阿元的只有楊廷和一人。這是過去幾年來，兩人相處密會之時楊廷和對她的稱呼。此刻聽到這一聲呼喚，張太后心中漣漪泛起，諸般往事涌上心頭。
“阿元，我知道你現在很害怕。你不要怕，一切有我呢。我還會害你麼？我憐惜你還來不及呢。你這幾年來經歷了這麼多的苦痛，我難道不知道麼？”楊廷和用低沉的嗓音在張太后耳邊低聲說道。
“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一個人憐惜你的話，那必是我楊廷和。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在真心的記掛着你，想念着你的話，那也是我楊廷和。我知道，我說這些話有些不合時宜，但是我必須要讓你明白，我是真心的爲你着想，真心的守護着你。”楊廷和上前一步，手掌再一次覆住了張太后的肩頭。
“阿元，我楊廷和是個淡泊名利之人。若論地位和名望，我已經位極人臣之巔，名望也爲士林之首。於我而言，若論還有什麼想要做的事的話，無非兩件。一件便是爲我大明中興而竭盡全力，爲天下蒼生謀福謀利。另一件，便是……留在朝中守護一個人。守護一個我這一生最愛的女人。我不忍見她孤寂的住在深宮之中，無人疼愛和呵護。她曾爲一些人竭盡全力的維護，卻換來他們冷漠無情的對待。她是這世上最善良的女人，卻受到最多的苦痛和傷害。包括她的丈夫的背叛，她的兒子的冷漠和無情，她的弟弟的蠻橫和兇霸。我楊廷和心如刀絞，可惜卻暫時無能爲力。你知道我的心有多麼痛苦麼？”楊廷和繼續說道。
張太后的身子在微微的顫抖，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她縮着身子，渾身無力的靠在桌上，不敢看楊廷和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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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你愛皇上的心思，我完全能夠明白。但是這立新皇之事，干係重大。稍有不慎，便埋下動亂的禍根，這絕非皇上希望看到的局面。立遠而不立親，勢必造成禍亂之源。我不會害你的，我看得比你清楚。當然，你一片拳拳愛子之心，我也能明白。其實這並不衝突。雖然立興王他們任何一人的世子，都不能過繼爲皇上的子嗣。但是，我們可以讓他奉先皇爲父，奉你爲母，這樣便等於是先皇之子。這樣，便是兄弟之間的兄終弟及，便順理成章了。而且，這對你，也是極爲有利的。”
楊廷和伸手從腰間扯下一方青巾，輕輕擦拭張太后眼角的淚痕，看着張太后的眼睛真誠的道：“這對你是很有利的，你想，他們中的任何一位繼承皇位，都必須尊你爲母，你依舊是太后。無論對你，還是對你張家都是有利的。倘若是別的情形，你便是新皇的祖母了，成了老太后了。你之下又有新皇之母，她纔是太后。雖名義上遵你爲祖母，難道還和你貼心麼？而且，血緣又遠，血脈一遠，終歸是親近不起來。立皇上嫡親堂弟爲新皇，在血脈關係上便少了這一層隔閡，後宮之中也無太大變化。於護國公壽寧公都是有利的。難道你希望自己在宮中被人漠視，你孃家張家兄弟，從此失去在朝中國舅的地位麼？這當中的厲害關係，你怎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