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斜陽半掛的黃昏,辛夷準備去東皋閣找盧有心,問清楚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辛夷覺得如果再這樣下去,她終究會被盧有心的神祕徹底吞噬。
去的路上,辛夷和踉踉蹌蹌的盧有心撞了個正着。
“辛……辛夷小姐,請問有什麼事嗎?”盧有心的身體狀況似乎不是很好,走路一偏一倒,手裏提着一包藥。
見盧有心這個樣子,辛夷黛眉緊蹙,趕緊問道:“盧畫師,你……你怎麼了?”
虛弱的盧有心答道:“沒事……這幾天可能是偶感風寒,纔會身子虛弱……我已經抓了藥回來,喝了就不礙事了……”
辛夷有些心疼,執意扶盧有心到附近的一處亭子稍作休息,再送盧有心回房間。
八角亭裏,辛夷和盧有心相對而坐,兩人四目。亭子旁的假山之間,泉水在夕陽的影映之下更加澄澈,擁抱着幾許花瓣的碎片,打着漩渦,不捨地隨流水漂走。
“你……”
“你……”
辛夷和盧有心不約而同地打破沉默,忽地覺得這種默契來得尷尬,同時低下了頭。沉默縈繞在兩人之間。
“辛夷小姐,不是說了沒什麼事,就不要來叨擾我嗎?”休息片刻後,有所好轉的盧有心冷漠起來。
辛夷早就預感到盧有心會是這樣的態度,準備好一套說辭,好有個來見盧有心的理由:“盧畫師,是這樣的,正殿基本框架已經成型,木匠那邊開始雕花了,父親大人說你們畫師這邊可以準備畫梁、廊、椽、斗拱了。”
“噢,知道了。王土司大人的吩咐我一定照辦,保證畫出來不會讓他失望。”一說到畫畫,盧有心的眼中閃爍着自信的光芒,如星光般璀璨。
辛夷凝視着盧有心,咬了咬嘴脣:“盧畫師,你把藥拿給我吧,我吩咐下人來東皋閣把藥煎好。”
盧有心擺擺衣袖:“辛夷小姐,謝謝你的好意,不必了,這點小事我自己能夠解決,就不勞你費心了。”
“可是你……”辛夷想了想,把想說的話嚥了下去,話鋒一轉,“你以後直接叫我辛夷吧,不必那麼拘謹。”
“不,不,不……你我尊卑有別,我還是叫你辛夷小姐吧。”盧有心面無血色的臉上,一雙迷離的眼睛盯着辛夷,“辛夷小姐,你三番幾次來找我究竟所爲何事?”
辛夷神情篤定,決定打破砂鍋問到底:“盧畫師,我一直有一個困惑,不知可否找你解答?”
盧有心微微整理了下衣袖:“有什麼困惑,辛夷小姐你問便是了。”
辛夷咬咬牙,決定一口氣把多日來心中的困惑講給盧有心。盧有心認真地聽着辛夷口中種種不可思議的際遇,始終一言不發。
夕陽的餘暉已經灑盡,天色被夜籠罩起來。八角亭裏涼風習習,不時有花香迎風撲面而來,輕輕拍打在兩人臉上。夕陽收斂起張揚耀眼的光,一道殘月爬上來,灑下一片似水的清輝。只是這夜太黑,辛夷沒有看到盧有心的眼角不經意流露出一絲隱憂。
辛夷講完後,望着盧有心,帶着哀怨的口吻:“盧畫師,你知道嗎?這世上最殘忍的事,莫過於兩個原本並不相識的陌生人,機緣巧合之下走到一起,漸漸熟悉,慢慢了解,推心置腹,相互取暖,其中一個人認真了,另一個人卻逐漸淡漠。那個冷漠的人想要推開那個認真的人,那個認真的人想要假裝這一切從來都沒有發生過,就當自己從來沒有與那個冷漠的人相識過,可是那個認真的人費了好大的力氣,始終做不到忘掉那個冷漠的人……”
“難道我所看到的你是假的?”辛夷情緒有些激動,和淡淡然的盧有心截然不同。
盧有心慢慢走到辛夷身邊,緊挨着辛夷坐下,眼睛裏透出一線特別的光:“你看到的我,只是我的軀殼,並不是我的靈魂……辛夷,你知道嗎,我祖上從大食遷徙而來,從小我的瞳仁顏色就和別人不太一樣。我的瞳仁天生是琥珀色的,琥珀色的眼睛在狼中最常見,別人都認爲我生了一雙狼眼,視爲不詳。我從小一直生活在別人異樣的眼光裏。從小到大,我不會主動去和任何人多接觸,哪怕心裏再想也不會主動。這是高傲嗎?不,這是自卑。怕高估了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位置,怕別人沒那麼喜歡我,害怕受傷,害怕出醜,害怕被拒絕。我努力把自己僞裝成一個高傲的人。高傲的自卑之人,大抵都是如此。只有在我鍾愛的繪畫面前,我纔不會那麼卑微。我沉溺在畫卷裏,在那個世界我是自己孤傲的王,我可以自由地跌跌撞撞,去堅守內心那一片淨土。”
辛夷怔住了,她完全沒有想到眼前這個看似高傲的盧有心,實際上內心這般自卑。
盧有心臉上盈滿了美麗的哀愁,繼續說道:“我曾經很自私地想過,想以後與你同行,不再孑孓一人。可後來我仔細想過了,你該去擁有你自己的幸福,而不是在我這種人身上浪費時間。我只是一個鐘愛繪畫的三教九流之輩,我走的這條路註定一路荊棘,被世人看不起。我想把我的全部生命都獻給我最愛的繪畫,不枉此生。”
辛夷不太明白盧有心到底想表達什麼,只知道他在努力把自己推得很遠:“盧畫師,你在說什麼啊?我沒有不讓你畫畫啊!我一直都很欣賞你的畫作啊,不是嗎?”
盧有心苦笑一下:“你就是對我太好了,好到無可挑剔,我不希望你受到一丁點傷害,我不想讓你捲進來。”
盧有心的話,讓聽得似是而非的辛夷激盪起一層漣漪,久久不能散去。辛夷心中忽而開滿絢麗的花朵,源源不斷地散發出致命的甜蜜氣息。
正當辛夷心裏琢磨着,盧有心聲稱身體不舒服,要先走一步。看着羸弱的盧有心,辛夷想扶他回房間,盧有心謝絕了。辛夷不好再多說什麼,只能在八角亭裏注視着盧有心消瘦的身影消融在月色中。
八角亭中惜別已盡,亭外寒風呼嘯,沒有下雨,可辛夷心裏落起雨滴。辛夷不知相逢會否無日,是不是隻能念盧有心在不眠的夢裏。直到盧有心的身影徹底被夜色吞沒,辛夷這才往王土司府的方向走去。一路上,辛夷腦海裏不斷浮現起盧有心的那句話,彷彿僅憑這一句話便可以溫暖自己一生。
走了沒多久,想到盧有心病得面無血色,走路翩翩倒倒,辛夷始終放心不下。思前想後,辛夷決定去盧有心那裏看看,她擔心盧有心的病不像他自己說的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