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說，林大副，你哥是不是就在那個「珊瑚」裏？”
這個問題恨不得是哈喇着口水，林英瞳聽見二副這樣問的時候，眉毛稍微挑了一下。
此時，他們所服役的這艘華東區海下城爲接應「珊瑚六號」、而派遣出的先遣巡航艦“朝陽”，剛剛從華東海下城的港口出發一小時。
暗無天日的深海之中，一艘“朝陽”艦在水底徐徐上升。
海下城的媒體向華東區和各區直播了它的出港過程。
艦船二副蔣斯雯理着比男孩還短的寸頭，染成扎眼的烈紅色。耳骨釘亮閃閃，一雙大眼睛骨碌碌直轉，大大咧咧嚼着口香糖，有紋身的手臂拍了拍林英瞳的肩膀，一雙手上恨不得戴八個戒指，隨着她的動作，一大串手鍊丁當作響。
林英瞳只是瞧着全息屏幕將水下的圖景傳來，眼睛也望向遠處二副提到的那個華東區“珊瑚”六號——
因爲它的緣故，全世界範圍內的“改造人”，都重新受到了重視。
經過三年的沉澱，水面之下的人類世界的廢墟，逐漸重新變得清澈透亮，與海底生物共存。
所謂的“珊瑚”，其實是人造建築——連接海下城與海面上空大氣的通氣裝置及管道旁，用與管道相同的合成材料構築的一個“生長”在海里的“居所”。外表看起來，它如同一棵深藍的大樹。
那是林英瞳他們此行的目的地，這次的任務將要接回裏面的“人”。
衆所周知，「珊瑚六號」中有一羣“特殊”的人類。這個“居所”在建造之初就被設計爲海中生活棲居的樣式，它因此而被命名爲「珊瑚」，實在是順理成章的事。
“嗯。”林英瞳只是點點頭，“我們比預計的時間遲了。”他看了一下面前不停閃動的儀表盤、一旁的全息顯示艦船在海下環境中的定位，轉過頭，又重新注視着屏幕上那個深藍色的巨樹。“老譚，”他回過頭，詢問地望向艦長譚巍，“要提速嗎？”
“不用，注意觀測水下情況，鄭昀、何翔，做好偵測記錄。”譚巍在他背後向船員發出指示。這中年男人規規矩矩穿着聯合艦隊制服，軍銜顯示他在無水紀元就已經是出色的海軍某部軍官——海紀元時代開啓以來，所有巡航艦的艦長和指揮官都曾是原先正規部隊的精銳成員。
“……你見過他嗎？我說後來。”蔣斯雯壓低了點聲音，還是非常好奇。
——後來？後來，是指“那顆星星”降臨地球之後？
林英瞳眼神遊移了一下，想起實驗基地當時的小陳發給他的照片。鏡頭之中那雙熟悉而陌生的眼睛。其實後來，他從來沒有實現過跟兄長的聯繫——只能夠想象，如果他活着，那雙眼睛每次溫和地眨動，引發周圍無限的藍色漣漪。林英瞳沒有看二副。“「六號」從最開始就斷了聯繫。”他聲線平平，“後來基本被海下城放棄了。”
艦長祕書何翔望了一眼林英瞳的背影。
“哎不是，那他——”
“我警告你蔣斯雯，”林英瞳語氣十分冷淡，“一會兒你要是敢把我哥和他同事當成大猩猩圍着看，我就把你從過渡艙扔出去，讓海水把你壓成碎渣。”他煩躁地把額前的頭髮全部捋到腦後——屏幕上他們已經逐漸地接近“管道”和“珊瑚”——調整了一下視角，注視着艦船垂直上升，掠過高樓上的舊時代無水紀元的廣告牌——“聽明白沒有？”還得加上一句。
斯雯討了個沒趣。翻了翻眼睛。嘴裏咕噥了兩句罵人話。
林英瞳今年二十六歲。
他是二十一歲那一年和母親還有哥哥分開的。
林英瞳在二十一歲那年入伍。接受“水手”培訓、到成爲出色的戰士，再到成爲先遣艦船大副，離開海下城前往深海探險，他用了五年時間。這可以解釋爲天降紫薇星式飛速成長，但除此之外，還和他從最開始就確定了從來沒有松過手的目標有關——
在這次派遣之前，實際上他還沒有真正意義上“重新”看到過海面。執行過一兩次外出偵測水底的任務，但是別說是海面了，曾經習以爲常的天空和真正的“大氣”都未見過。
不僅是他，在這個地球上，能夠重新“進入海洋”的人類都少之又少。
而這一次，他們的船將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與“珊瑚”系統重新取得聯絡——這個任務的重要性和它所帶來的榮譽與危險，幾乎等同於在曾經地球的“無水”紀元，離開地表首批探索月球的宇航員——不同之處是，“珊瑚”同樣也是人類文明的一部分。
朝陽艦將去親眼見證這個“神話”。
“……生什麼氣，你那語氣，我只是——”斯雯還是氣不過，還是繼續開口，“——我只是覺得你哥酷斃了好嗎？”
林英瞳一愣，終於轉頭看了她一眼——看到那姑娘帥氣的紅色短髮胡亂支棱着，眼神飄忽一副陷入幻想的樣子——
“我做夢都想做一個那樣的改造！帥死了，還不用在地底下做土撥鼠！你知道姑娘們——哦對還有好多小夥子，有多饞這一型嗎？”斯雯吧啦吧啦說個不停。
她頓了頓。
“是人魚哎。”小聲地補充道。
也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麼，周圍安靜了一下，那些看似在認真工作的同事們似乎都豎直了耳朵在聽這邊的動靜。
林英瞳眼角抽搐了一下，心想這傢伙在這兒等着他呢，無奈了半天，纔開口，“……饞什麼饞，還是水不夠多，淹不死你們。”
“？你哥不就是我哥，不能分享一下嗎？”斯雯大手一揮笑嘻嘻。
“滾。”林英瞳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都少說兩句，”譚巍從後邊艙室踱步過來，語氣肅然，嚴厲地掃了一眼蔣斯雯那明顯不符合軍隊規定的紅毛，伸手拿了掛在旁邊的一頂軍帽，咔一下給她蓋到腦門上，“林大副負責接觸和運送，二副小蔣協助，劉冬帶出勤記錄儀跟着。領航員及其餘人等待命，何翔檢查一下改造人船艙情況，隨時準備接應。沒有我的同意，不允許任何人私自離開崗位。”譚巍一板一眼地說。
林英瞳有些敏感地注意到“運送”這樣的字眼，稍微皺了皺眉。
其實他的心情沒有想象中那麼激動，甚至連複雜都算不上——畢竟收到的信息並沒有顯示出任何兄長還活着的痕跡。
——目前知道的信息，僅僅是「珊瑚六號」“活了”而已。
這也只是一個比起平時特別一些的任務。
艦船逐漸地接近海面、接近“珊瑚”。
但情緒由於被蔣斯雯興奮的語氣點破——就彷彿至親確確實實還存在在這世上似的，這種期許竟然達到了峯值。
林英瞳望着舷窗外面的時候，手心開始微微出汗。
先遣巡航艦“朝陽”的下方，是他曾經最熟悉的深市。
鱗次櫛比地站在水中的摩天巨廈們如同往昔的幢幢鬼影，而遠處曾經名不見經傳的居民小巷成爲了深淵的底部，曾經繁華路面上的地鐵入口彷彿成爲了什麼深不見底的海中洞穴，它們在海中默不作聲地，飽受看不見的洋流來回沖刷。
在舊日的國貿附近，那棟摩天大廈頂樓的直升機停機坪被茂密的水草、藻類佔領——停機坪上隱約的標記，被巡航艦底部的的指示燈照亮。隨着它的掠過，又重新暗下去。
一排排路燈被水草纏滿，有的從立交上倒伏下去——而橋樑和道路依然堅固挺拔。停泊在路面上的列車、交疊着的腐朽生鏽的各式車輛早成了水生物的快樂居所。一個巨大的奢侈品廣告燈箱半吊在樓面上，巨幅海報上有一個已經看不清臉的明星，燈箱已經完全鏽蝕——再過段時日，恐怕要完全從樓頂掉落，沉到無邊無際的海底去。
事實就是如此。
整個地球如今已被一望無際的大海覆蓋，人類賴以生存了許多年的陸地從此永遠消失，在未來的千百萬年都將沉沒於水下。
在海紀元元年，整個星球變成了“水球”——地球成爲一顆宇宙中騰着雲霧的海藍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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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地球尚不知何爲“海紀元”的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