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突然領會到了什麼,昌郡王聲音誇大,語氣怪聲怪調,充滿惡意的調侃和鄙視。
四下安靜,有風嗚鳴,有鞭破空,場面氣氛壓抑的人呼吸都有些不順。
崔俁安靜的看着昌郡王,這個瞬間,他從對方眼底看到一抹奇詭的興奮,對方彷彿非常期待他的回答,他的表現,甚至是爲了這一段,才故意安排這個局面,說出這樣的話。
爲什麼?
崔俁認爲自己不可能重要這種程度。昌郡王再喜怒不定,再小孩脾氣,再愛好奇詭,對他感興趣,也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想戲耍他,有無數種方法,爲什麼一定要在梅宴,在這裏,承着寒風穿成這樣言語侮辱?
是不會冷?還是太享受‘平民’的衣服?
心思轉動,崔俁目光不經意掃過昌郡王握緊,儘量縮進袖筒的拳頭,以及腳底奢華精緻的短靴——不,不可能。由簡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世上大部分人其實都一樣,沒條件享受便罷,只要能享受,讓自己過的舒適一點,就不會無理由的受罪。
這種行爲是故意的。
是想做給誰看?
可他是皇子,是目前長安地界,西山皇莊地位最高,最尊貴的人,反觀自己,祖上無名,小門小戶,還是個庶子,無功名無官職,孑然一身,無有任何助力……有這個必要麼?
電光火石間,崔俁想了很多,未有結論,這話,卻是不能不答了。
他輕輕一嘆:“閣下將人等級分的很清楚啊。”
“自然。無規矩不成方圓,三綱五常,即定下,便該遵守。”昌郡王指尖掃過地上跪着的受刑之人,“主人讓他們死,他們就得死,這是他們的福氣!”
崔俁“噗”一聲笑了。
昌郡王眯眼:“你笑什麼?可是不同意這天下的規矩!”
“抱歉,”崔俁雙手抱拳,從容行了個禮,“在下失態了。實是小門小戶,眼界太窄,未見過閣下這樣的人。”
昌郡王冷笑:“這話倒沒錯,狗就是狗,能有什麼眼界?合該好好聽話!”
“唉,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上天要是哪日不高興了,隨便動個地,來個風,下個雨,真正的狗也好,庶民也好,貴人也好,命數來了,誰都躲不過。”
崔俁收起臉上的笑:“你說規矩,好像忘了一條,家國之外,王權之上,還有天道!認真論起來,其實大家都一樣,只不過有些人穿上蠶絲錦綢,束上玉帶金冠,就忘了‘敬畏’二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有君的樣子,臣有臣的樣子,父有父的樣子,子有子的樣子,君臣有義,父子有親,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人人親其親,長其長,方纔是聖人所云之三綱五常。若單以心情喜好,就要讓人去死……閣下可知,這樣的君,這樣的父,這樣的國,這樣的家,是何下場?”
他突然揚聲:“是亡國,是聲名狼藉!閣下做人,難道爲的是這個麼?”
昌郡王臉色漲紅,好似被一巴掌重重打在臉上。說的好啊,王權之上,還有天道!崔俁一個小門小戶沒眼界的狗,都能知道這個,他這皇子卻沒明白!
他咬着牙:“你倒是很享受當狗。”
“不敢。”崔俁拱了拱手,微笑道,“人就是人,狗就是狗,有本質區別。但一個人若把別人當狗,就該有覺悟,自己在他人眼裏,其實也不過是隻狗。人的尊嚴,從來都是自己的,不是別人給的。”
話題來來回回繞着規矩,權力走,崔俁突然明白了,昌郡王故意把自己堵在這裏,是爲羞辱,羞辱自己,也羞辱……別人。
他視線滑過前方不遠處巨大花牆,這花牆看起來是和影壁差不多的裝飾,其實……是個隔斷吧。
這後面,應該擋着不少人,比如官員,比如世家。
之前與謝家數封信件裏,謝聞都帶着情緒表述了平昌兩位郡王,尤其昌郡王行事。很驕傲,很急躁,好像試圖證明能力,想暴力碾壓官場世家,讓所有人都聽話。到底年紀小,手段還嫩點,哪能跟老狐狸們相比?昌郡王在長安地界上,是吃了虧的,並沒有拉到重量級人物入局,擺明立場支持他。
所以他急了。
乾脆借梅宴現場,展示一下做爲皇子的絕對權力:不用廢話,老子現在就是有權,任性!能治他,也能治你,你你你你你!服,一切好說,不服,以後就別想好過!
這句想活,還是想死,問的也不只他,而是在場所有人!
至於爲什麼選他崔俁……在皇子眼裏,誰都一樣,都能下手,但以崔俁身份,類比世家高官,那些人肯定不舒服。折節下交是品格,若把自己也當成這樣的人,就是恥辱了。
所以昌郡王看似爲難他,實則在罵那些高官世家,若他應對不好,丟了大臉,根本不用昌郡王親自動手,下來那些高官世家都饒不了他!
崔俁微笑:“那郡王殿下想殺我麼?”
昌郡王眼瞳倏的收縮,似乎在想崔俁怎麼知道他身份,想到剛剛自己的話,還有這滿身氣勢……崔俁現在才猜到,也不算聰明瞭。
他眯了眼:“不。”
崔俁笑容更大。當然不會殺他,至少現在不會,戲還沒演完呢,哪能就這麼結束?
昌郡王眸色森寒,似有殺意:“嘴利無禮之人,通常不會有好下場。可是你長的這麼好看……”下一刻,他語氣忽轉,突然笑了,認真看着崔俁的臉,十分真誠真心,“我捨不得呀。再生氣,看到你的臉,都沒脾氣了。你要不要跟着我?聽說男人滋味也不錯,只要你伺候得好,我什麼都賞你喲。”
他一邊說話,還一邊伸手,挑向崔俁的下巴。
這是要用另一種方式折辱了?
被人視做玩物,高官世家肯定異常憤怒。
雖然現在,站在昌郡王面前的只是崔俁。
崔俁微笑着退了一步,剛好躲過昌郡王的手:“其實我不僅長的好看,還很有本事,殿下想不想看看?”
既然今天註定有局,也就別想避了,他喜歡主動出擊,氣勢上起碼不缺。而且,他一向對自己有信心。
“哦?”昌郡王一臉‘你成功引起了本皇子興趣’的深意微笑,“美人要玩,自然奉陪,只是——”他脣角高高揚起,笑的燦爛又殘忍,“跟我玩,代價是很大的,若不能讓我心服,就殺了你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