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後,王蘭馨進屋收拾,沈飛白和周霽佑一同跟去幫忙。
老太太中午要午休,早早回了房間,王蘭芝也回了自己家。房門一關,隔出一個小空間,王蘭馨終於有機會和久未謀面的兒子說說話。
“大寶奶奶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上年紀的人,講話糊塗。”
糊不糊塗明眼人都清楚,沈飛白模棱兩可地笑笑:“不會。”
不會什麼不會放心上王蘭馨心裏直髮墜,她覺得她和大兒子之間越發沒什麼感情了。
其實單看模樣,他和當年被接走的時候並無太大變化,只是五官長開了,更深邃,更立體,當然,人也更成熟,一看就是能獨當一面的男人了。
但若是看通身氣度,真在人羣裏遇見,她或許都不敢認。
鼻子忽然發酸,有種落淚的衝動,她轉過身去,背對他們,用手背擦拭溼潤的眼角。
本來是在裝被套的,周霽佑站對面攥着塞進去的被角,王蘭馨繼續塞另一角,她突然神情垮下來,還背過身,周霽佑着實有點懵。
偏眸看向沈飛白,她微擡下巴指指王蘭馨的背影。
沈飛白不可能沒看見,他緊抿脣,眼窩極深:“小佑,你先出去。”
“好。”周霽佑二話沒說越過他身後,開門走到屋外,把門關上。
她見過蔣茹慧那種高傲冷漠的母親,也見過楊芸那種溫婉大方的母親,唯獨王蘭馨這種,柔弱內斂,彷彿有數不盡的話想說,可,等半天卻只等來她陡然失控的情緒。
她杵門外,深吸氣,摸了一下發脹的額頭。
面前一扇房門打開,大寶敞着最外層的藍色運動衫,愣愣扭頭看她。
周霽佑沒什麼表情,心裏卻好笑,走上前,漫不經心地眼尾一挑:“大寶是吧”
她一靠近,少年臉唰地就紅了,臉上的痘痘粒粒分明。
周霽佑無語,眼瞼上翻,輕吐一口氣:“你全名叫什麼”
“李樂天。”
她說普通話,他也跟着說。拗口的,生疏的,聽在耳朵裏像上鏽的鋸齒劃過。周霽佑一時恍惚,想起當年的沈飛。
“李樂天。”她低聲念一遍,眼瞼一掀,“在你們鎮上的中學讀高三”
“嗯。”李樂天呆呆點頭。
周霽佑心裏搖頭,和當年的沈飛比,他差得不止一點兒。
沈飛只是木訥不愛說話,在她面前,能少看她就少看她,很少與她對視。而這個李樂天,眼睛幾乎不離她,鬧一個大臉紅不說,渾身散發一股蠢氣,像個沒眼力見的二愣子。
“現在就去學校”
“嗯。”
“我和你一塊兒。”
“嗯啊”李樂天喫驚得嘴巴大張。
周霽佑沒理他,抱臂走到前面去,“我不認識路,麻煩你帶我去你們學校看看。”
李樂天驚疑不定地拔腳去追,“你你去我們學校幹什麼”
周霽佑:“不都說了去看看。”
李家坐落在一個窄衚衕裏,衚衕路面的菱形石板已經快被泥土淹沒,基本看不出形狀。附近兩戶人家的院門口分別趴着兩條狗,小點的是一隻京巴,大點的是一隻黃毛土狗,叫不出品種。
周霽佑輕瞥一眼,不知怎地,又想到沈飛。
原以爲那些記憶都已模糊,能重拾起的幾乎沒幾件,可當再次踏上這片土地,白駒過隙,物是人非,她和他的故事卻只是一路延續,並未隨時光消失無蹤。
出衚衕後左轉又是另一條衚衕,拐來拐去,終於抄近路走上街道。
午後陽光晴好,遠遠望去,周圍可見羣山。她知道,她曾短暫居住過的那座大山就在其中。
李樂天時不時拿眼角瞄她,憋半天,沒忍住:“姐姐”
周霽佑目光斜向他,他抿抿嘴巴:“我們學校不好看。”
周霽佑挑眉問:“新建的,還是原來的”
李樂天有點不明白,好一會才答:“原來的。”
周霽佑聽了,脣角微揚:“暑假開學還要去操場拔草嗎”
李樂天又傻了:“你怎麼知道”
她淡笑不語。
李樂天搔搔耳後,說:“以前全校都要去拔草,一個班負責一塊地方,現在學校又多了兩棟教學樓,人多了一倍,高中部就都不用再去了。”
一段長句能夠完整地連貫下來,周霽佑又想到沈飛。
生活在大山和生活在小鎮,雖然距離只差幾公里,但各自所接觸的環境還是能拉開不小的差距,沈飛說普通話的適應能力明顯比李樂天差很多。
“你們學校是有多窮。”她樂不可支,“這麼多年了就沒想過把操場好好修修。”
她聲音不大,笑得也短促,可那笑容是真心的,由此顯得格外桀驁隨性。
李樂天呆頭呆腦地看着她,好不容易褪卻的熱度又陡然襲上面部,偏偏他又不懂得掩藏,脖子像生了鏽,盯着她不動。
一次兩次周霽佑無所謂,次數一多,她感到煩,自此再沒搭理他一句。
慈嶺鎮中學還是有變化的,過去的大鐵門換成自動伸縮門,兩棟老教學樓重新粉刷過,另外又擴大面積,新蓋兩棟新樓。
乍一進校門,花卉、樹木、草皮綠化做得有模有樣。
越往裏越荒,周霽佑獨自穿過校園繞到操場前,也就最外側種植一排水杉,其他地方一點綠意也看不見。
剛舉行過春季運動會,外圍一圈還留有用石灰畫出的一條條跑道線和起跑線,圍牆上的橫幅還沒撤,上面寫:我運動,我健康,我快樂。
周霽佑又一次悶出一聲笑
,她對這所學校也是蠻服氣的。
牆根下的那條櫻花紅石凳竟然也還在,只不過,中間已有一條明顯的裂縫。
石凳經常有學生坐,看不出髒不髒。她沒管太多,直接坐下,手抄上衣口袋,左右環顧。
這個時間點,有的學生在教室上午自習,有的學生在校園裏無所事事,偌大的操場,不止她一個人。
沈飛白電話打來時,她正被一個流裏流氣的男學生搭訕,她冷臉相對,對方卻不以爲然,一會問她是哪個班的,一會又問她不會是新來的老師吧,最近學校剛分配過來兩個免費師範生。
沈飛白聽見她旁邊有人,“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