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上品寒士 >十五、停雲
    陳操之將兩隻兼毫長鋒筆擱在硯臺上,十指交叉,看着自己寫的這幅字,覺得兩種書體都有進步,頗感欣慰。

    散騎常侍全禮先前一直沉浸在陳操之獨樹一幟的行楷書法中,這時才發覺陳操之用這兩種書體寫的是一首仿詩經體四言詩,全禮也算博覽羣書,但卻不知這首詩的出處,他用晉朝官話洛陽腔吟詠道:

    “靄靄停雲,濛濛時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靜寄東軒,春醪獨撫。良朋悠邈,搔首延佇。

    停雲靄靄,時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陸成江。

    有酒有酒,閒飲東窗。願言懷人,舟車靡從。

    東園之樹,枝條再榮。竟用新好,以招餘情。

    人亦有言:日月於徵。安得促席,說彼平生。

    翩翩飛鳥,自我庭柯,斂翮閒止,好聲相和。

    豈無他人念子實多。願言不獲,抱恨如何”

    吟罷,讚道:“比興復沓,哀而不怨,誠國風之流亞也,好詩好詩”又問:“操之小友,此詩何名何人所作”未等陳操之回答,他自己就揮動着麈尾朗聲大笑起來,說道:“想必操之小友又要說君食雞子,覺其味美,難道還追問是哪隻雞所生的嗎哈哈,妙哉斯言”

    丁異和禇文謙面面相覷,都不明白全禮話中之意,什麼雞子母雞的,簡直莫名其妙,但有一點很明確,全禮很欣賞陳操之,竟然不顧尊卑之分稱呼陳操之爲小友,這真讓丁異和禇文謙大爲喫驚。

    陳操之躬身道:“長者有問,小子敢不作答,此詩名停雲,託以懷友,實思故親。”

    全禮搖頭讚歎不已,命侍者將陳操之這幅字收起,他要帶走,又對禇文謙笑道:“丁氏娘子有如此小郎,禇君要娶之大不易啊,哈哈,丁兄,在下告辭了。”也不待主人相送,邁步便出了大廳,廳廊下自有全氏僕役接應。

    禇文謙滿面羞慚,全常侍雖然沒有直言陳操之的書法在他之上,但那態度不言自明,尤其是最後那句“娶之大不易”的話,簡直讓他有無地自容之感,僵着一張敷粉難掩其黑的臉,向丁異告辭,再不提半句求親之事,匆匆而去。

    丁異還有點沒回過神來,兩位貴客出門他都忘了相送,轉頭四顧,窗明几淨的正廳除了幾個侍者之外就剩他和陳操之了。

    陳操之正準備起身回小院,卻聽廳壁左側那張鏤刻精美的竹簾後傳出丁幼微的聲音:“小郎,到這邊來。”

    陳操之便徑直掀簾進去,見嫂子丁幼微與其叔母吳氏隔案對坐,雨燕和阿秀侍立一邊,嫂子帷帽已摘下,雙眸明亮如星,洋溢着不可言說的歡喜。

    吳氏則茫然不明所以,她只看到陳操之與禇文謙較量書法,好象也沒分出高下吧,那禇文謙怎麼就告辭了呢,不娶幼微了嗎

    吳氏起身正要出去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剛一撩開竹簾卻見那個貴客全常侍去而復回,便趕緊退了回來,隨即便聽到丁異喚道:“操之,全常侍有話問你。”

    陳操之回到廳中,只見意態灑脫的全子敬笑呵呵從身邊隨從手裏接過一卷紙本,遞給陳操之道:“近來衰憊多忘事,這是昨日江邊贈笛人託老夫交給你的,上面錄有如何保養柯亭笛的種種祕法,說來稀奇,他又怎知老夫一定就會再遇到你操之小友,那柯亭笛當世無二,你要好生珍惜纔是。”

    “什麼柯亭笛”丁異驚詫道:“柯亭笛是桓伊桓參軍心愛之物,怎麼贈給陳操之了”

    桓伊,字叔夏,小字野王

    、子野,祖籍譙國銍縣,乃名將桓宣之子,與譙國龍亢的桓溫家族是遠親,現任桓溫軍府參軍,以風雅著稱,善音樂,曲盡其妙,號稱江左第一。

    全禮笑道:“除了桓野王,還有哪個有如此曠達風致不過贈笛之後桓野王還是忽忽若有所失,意有不捨,不能忘情啊,是以讓老夫代爲尋訪,望小友珍惜此笛。”

    陳操之心道:“還真是柯亭笛啊,昨日那贈笛人竟是大名鼎鼎的桓伊,桓伊是東晉名士,世說新語裏有一則寫道: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謝公聞之,曰:子野可謂一往有深情。雅人深致,讓人神往。”當即道:“君子不奪人所好,煩請全常侍將此笛帶回交與桓參軍吧。”

    全禮大笑道:“豈有此理若如此,桓野王豈不爲人所笑,半世雅名休矣對了,還有一事,老夫又差點忘了,”說着揉了揉腦門,續道:“你把昨日所奏的兩支曲子的曲譜錄下來,桓野王深愛那兩支曲子,只聽一遍,未記全。”

    陳操之道:“容我細細錄譜,明日再交與全常侍如何”

    全禮道:“好,老夫明日派人到這裏來取。”扭頭對身邊那個隨從道:“明早提醒我一下,免得又忘了。”

    那隨從應道:“是。”

    丁異送罷全禮回到正廳,吳氏正等着他,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幼微的婚事成不了啦

    頭戴黑紗帽的丁異手捻白鬚,搖頭苦笑道:“沒聽全常侍說嗎丁氏娘子有如此小郎,誰敢娶啊”

    吳氏不忿道:“幼微早已不是錢唐陳氏的人了,若不是夫君寬容,允許他陳氏叔侄一年來探望一回,陳操之如何能上得我丁氏之門竟還來管幼微出嫁之事,這與他陳氏何干”

    丁異這回倒沒有特別動氣,說道:“還是幼微自己不願嫁啊,所以推出她小郎來支吾,我倒是沒想到陳操之竟然小有才,就連桓參軍、全常侍都看重他,如此看來,這個陳操之前程應不在其兄陳慶之之下。”

    吳氏道:“陳慶之就算不夭壽,以他的寒微門第還能升到高品顯職去依妾身看,這陳操之即便再有才,也只是下品濁吏的前程,在錢唐怎麼也不能與我丁氏相提並論。”

    丁異還在捻鬚搖頭,說道:“罷了,幼微硬是不肯嫁,我這個做叔父的也不好強逼她,傳揚出去名聲也不好聽,畢竟女子守節乃是美德,罷了,就隨她去吧”

    “啊”吳氏瞪大眼睛道:“夫君要放幼微回陳家塢”

    丁異失笑道:“焉有是理我不會象先兄那樣糊塗,接回來的丁氏女郎怎麼能讓她再回寒門去,我錢唐丁氏豈不成了他人的笑柄了”喘了口氣,繼續說道:“我是說幼微願意守節就隨她,以後莫要再四處託人爲其說媒了唉,這次求親不成,那禇文謙又自感大失臉面,只盼禇氏不要遷怒我丁氏纔好,士族失和,又在同縣,總是不美。”

    吳氏道:“禇文謙要恨也只會恨那陳操之,怪不到咱們丁氏頭上。”

    丁異捻鬚不語,心道:“錢唐士族對我丁氏與寒門陳氏聯姻一向冷眼暗笑,這下子好了,本縣士族首領全常侍也看到了,當年幼微嫁給陳慶之也不完全是因爲先兄昏憒,陳氏子弟家世雖然寒微,但德與才還是值得讚許的,全常侍不也賞識陳操之之才嗎今日之事傳揚出去,對我丁氏日益衰微的族望或許不無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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