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上品寒士 >六十八、生活在人間
    這雪下了整整一日,到夜裏猶在零星地飄,從塢堡三樓望下去,祖堂屋頂厚厚一層積雪,環形大院裏東南西北四樓各清掃出一條沒有積雪的小路,在接近塢堡大門時四條小路交匯在一起

    目光越過塢堡的樓檐,遠山近樹俱是白茫茫一片,再往上,就是廣袤無限、深邃深沉的夜空。

    晚餐後,陳操之立在樓廊上悠閒了一會,便到母親房裏敘話,自午時歸家,四伯父便來與他長談了小半日,一直沒機會和母親好好說說話。

    陳母李氏體弱畏冷,早早便上了四屏帷幄大牀,蓋着厚衾,半靠半臥着,帳額上系帳幔的組綬垂落下來,潤兒就坐在祖母身邊,伸手輕輕碰觸組綬玩耍。

    陳操之和宗之坐在大牀前的箱檐上,英姑、小嬋、青枝侍坐一邊,一盞兩芯銅牛燈擱在牀前矮几上,燈光暈黃柔和,盯着燈芯看久了,眼前會顯現一圈圈彩虹一般的光環

    陳操之向母親說了昨夜到丁氏別墅見到嫂子丁幼微的事,宗之和潤兒好羨慕,說他二人已經三個月沒見到孃親了,潤兒問:“醜叔,孃親想潤兒和阿兄不想”

    陳操之問:“潤兒以爲呢”

    潤兒立即點頭道:“想的,就象潤兒和阿兄想孃親一樣。”

    話全被妹妹說了,宗之就在邊上使勁點頭。

    陳操之道:“你們孃親還親手縫製了新衣讓醜叔帶來了,還有別的禮物,不過現在不能給你們,要等正月初一那天的早上,你們一醒來就會看到。”

    兩個小傢伙輕輕吧嗒了一下嘴,非常期待的樣子,卻誰也沒鬧着現在就要看禮物,潤兒問了宗之一句:“只有二十一天了是不是,阿兄”

    宗之應道:“對,咱們很快就能看到孃親給咱們的禮物了。”

    陳操之道:“醜叔也有禮物給你們,你們明天早上醒來就會看到了。”

    兩個孩子高興極了,嚷着要去睡覺,因爲睡覺時間過得快,閉上眼睛然後再睜開就是明天了。

    陳母李氏正有話要對操之說,便讓小嬋和青枝帶宗之、潤兒先去睡覺,只有老丫環英姑依舊陪在身邊。

    陳母李氏道:“醜兒,你且把赴吳郡求學的事說給娘聽聽。”

    陳操之不想母親爲他擔心,只說求學交友拜師的事,未提褚儉父子,又說了太守陸納賞識他

    陳母李氏欣慰道:“當年你兄長也曾蒙陸太守賞識,那時陸太守是本州別駕兼州中正,真是一位少有的不因門第輕視他人的高賢啊。”

    又說了一會話,陳操之知道母親一向早睡早起,便請母親早點歇息,正要退出,卻聽母親道:“醜兒,等一下,娘還有一事要問你。”

    陳操之便又坐回牀前的箱檐上,恭聽母親問話。

    陳母李氏拉過兒子的手,在手背上輕輕拍着,卻問:“醜兒,過了年你幾歲了”看着兒子愕然睜大了眼睛,陳母李氏自己就笑了起來,自問自答道:“嗯,十六歲了,今年戊午年,明年己未年,我兒是甲辰年冬月初一生的,明年就十六歲了,娘看你現在就快有你兄長那麼高了,你還會長呢”

    陳操之聽母親和他說這些,隱隱猜到母親想說什麼了,不禁有點着急,說道:“是啊,兒是冬月生的,算起來纔剛滿十四周歲,還小得很哪。”

    陳母李氏笑眯眯看着兒子道:“也不算小了,你是我西樓陳氏的頂樑柱啊,醜兒,娘問你一句話馮縣相之女馮凌波你是見過的,聽說你去吳郡那日還在渡口遇到他們一家三口,你

    看那馮氏女郎怎麼樣啊”

    陳操之心道:“果然是爲了這事。”說道:“娘,兒又不是登徒子,哪能盯着人家小娘子看”

    陳母李氏笑道:“看看也不打緊,娘知道你是有主見的,所以馮妻孫氏露口風想與我陳氏結親,我沒有即刻答應,說操之還小,待明年正式成丁再議婚姻不遲,而且明年三月你要赴郡正式定品,娘不想你分心。”

    陳操之喜道:“娘真好,爲兒想得周到,兒暫不打算考慮婚事,明年的定品是最重要的,兒雖有全常侍、陸太守賞識,但也有嫉賢妒能之輩看不得兒出人頭地。”

    陳母李氏撫着兒子的手背道:“娘知道你很不容易,娘都讓你自己拿主意,不過娘看那馮凌波真是不錯的,容貌雖算不得極好,但也眉清目秀、知書達禮,挺聰明的一個女孩子。”見陳操之不作聲,又道:“年後你莫忘了去馮府拜訪,通家世誼,總要時時來往纔好。”

    陳操之答應了,向母親道了安,退出母親臥室,獨自在樓廊上站了一會,感受塢堡冬夜的溫馨。

    環形的塢堡一百多個房間約有一半房間透出燈光,那是錢唐陳氏族人在燈下讀書、閒話、做女紅、玩遊戲

    與貧戶流民比,錢唐陳氏算是豐衣足食的,有近四千畝的田產,這幾年,九曜山至玉皇山之間的陳氏授田年年豐收,原本是下品的鹽鹼田逐年肥沃起來,陳氏族人喜笑顏開。

    但在士族豪門兼併土成風的東晉,陳氏田產隨時都有可能被外姓侵佔去,上回魯主簿想借提高陳氏授田的品級來打壓陳氏,若非葛洪出面,錢唐陳氏的處境將會是極其困難。

    陳操之想,既然生活在這個時代,想讓自己、家人、族人過得安穩,那就必須獲得士族的地位,至於其他治國平天下,那是後話,現在連自己族人都不能保證安居樂業,遑論其他

    但是,想要通過正當途徑由寒門升爲士族,和鯉魚躍龍門也沒什麼區別,化龍登天,何其難哉

    陳操之不想與馮氏結親,除了對陌生的馮凌波沒有什麼情意之外,另一原因就是不想再給自己套上一重枷鎖,上回他就對母親說過,他要娶嫂子那樣的士族女郎

    士族身份,簿閥和簿世固然是關鍵,但姻親的地位也非常重要,寒門對寒門、士族對士族,而如果寒門與士族聯姻,寒門的地位自然提升,這也是錢唐陳氏在本縣寒門中首屈一指的重要原因,陳氏子弟能娶到丁氏女郎的確是高攀的。

    陳操之在心裏問自己:“陳操之你這樣是不是勢利”昂首望着雪後的夜空,雲層已散去,有寒星閃閃爍爍,他回答道:“也許勢利,因爲我生活在人間,我不能爲了表示我不勢利而去娶馮氏女郎,真要那樣我又何必這般努力,結廬隱居就可以了,可是陶淵明隱居也很無奈啊”

    “操之小郎君,廊上有風,站這麼久不冷嗎快進來吧。”

    小嬋舉着一盞雁魚燈,站在書房門口,款款說道。

    陳操之一笑,拋開那些念頭,隨小嬋進了書房,問:“小嬋姐姐怎麼還沒睡”

    小嬋道:“還早,我睡不着,服侍潤兒睡着後,就來書房看你有什麼要吩咐的”

    陳操之道:“今日倦了,不夜讀,對了,我給小嬋姐姐和青枝姐姐也帶了小禮物回來,是不是也明早給你”

    小嬋“格”的一笑:“我是小孩子嗎,操之小郎君可別忘了,我可比你大六歲呢。”又笑道:“現在晚了,還是明天給吧,操之小郎君早點歇息,牀已經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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